谢康年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猛地一挥袖,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
那只破了口的茶杯骨碌碌滚到谢竹茹脚边,残余的茶水洇湿了她的绣鞋尖。
“简直是胡言乱语!”
谢康年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她斥道:“你可知道你姓谢?!”
他简直怒极,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这个女儿疯了。
竟敢如此质问他!还牵扯出这等荒谬绝伦的猜测!
就连山叔也苦着脸,连连冲谢竹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谢竹茹却倔强地昂着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我说错了吗?那为何时间如此巧合?韦家刚出事,母亲就仓促嫁予您?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为何父亲对她坐视不理?
为何庶妹庶弟可以从小在父亲膝前承欢,而自己这个嫡女却不行?
父亲似乎总是看不到自己。
而母亲那边,也十分奇怪。
她见过家中的姨娘与自己的孩子相处,无一不是相处融洽、成日对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可自己的母亲呢?
母亲又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严苛冷漠?隐隐还带着恨意,却又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有她了?
她痛苦了这十多年,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终于找出了这蛛丝马迹,而父亲竟然不承认?
除了这个原因,她实在想不到是为什么了。
于是她声音哽住良久,终于摇着头说:“不可能,你们骗我。”
谢康年嘴唇颤抖,看着这个崩溃的女儿,心中既愤怒又无力,他想,王氏怎么将这个女儿养成这样了?
谢竹茹不再看他,只哑声道:“事到如今,父亲仍不肯对女儿吐露半句真言么?”
谢康年本欲拂袖而去,但看着面前的谢竹茹却莫名迈不动脚。
面前的女儿笑的凄惨,不过半日的功夫,整个人却憔悴得不成样子,往日的精气神全都没了。
她的脸色太过难看,竟叫谢康年想到了将死之人。
于是谢康年定住了。
良久,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脊梁似乎也随之塌了下去。
他说:“韦氏倾覆的时候,是靖春十一年九月初。”
他顿了顿,语气艰涩道:“而你母亲,于靖春十一年十月廿五嫁于我。而你,生在靖春十二年八月十二。”
且……他没说的是,那时的王氏实打实的是处子之身。
王家家风甚严,王家的女儿一向是贵女中的典范,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更不会犯下如此大祸。
他缓缓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僵立的女儿:“你……又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呢?”
谢竹茹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此事牵扯极大,一向难查得紧,知情人无不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而她自己暗自查访这许多年,也只知道韦氏倾覆之后不久母亲就匆匆嫁给了父亲,而且一过门就怀了孕,更确切些的日子,她却是不知晓的……
她也试图去问过母亲进门的日子,得到的却是母亲的冷冷一瞥,当天傍晚她便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那时的她,愈发肯定了母亲定是心里有鬼,因此才责罚于她。
可……如今……
很快,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茫然。
如果……父亲没有骗她,那她……竟真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可为什么?
既然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对她所受的苦楚视若不见?
她宁愿自己不是谢家血脉,或许还能减轻些痛苦!如今这般……又算什么!
谢康年看懂了谢竹茹眼中的疑问和绝望,脊背更弯了几分,竟有些不敢看谢竹茹的眼睛了。
谢竹茹确实是他的女儿,但有的事情,谢竹茹说得却没错。
比如王氏嫁给他确实另有隐情……
再比如,自己对于谢竹茹的遭遇,也并非真的一无所知。
当年之事并不复杂——韦氏胆大包天,私通外邦,而当时,王氏嫡女王凤宜正与韦氏嫡支的那位风华正茂的韦公子议定婚约。
两小无猜,门当户对,本是人人艳羡的良缘。
然而人心叵测,韦氏一朝倾覆,王家虽因提前警觉、匆忙退婚而撇清干系,却也元气大伤。
更棘手的是王凤宜的婚事——谁不知她与那韦公子情深义重?乱局之中,谁又愿娶这样一位曾被卷入逆臣家事的女子?
而王家虽然也脱了一层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如何肯将嫡女胡乱嫁给一户名不见经传的人家?
那岂不是自降身价?!
至于嫁给皇帝做妃子?如此确实也不算坠了王家名头,可皇帝又不是个傻子!
王凤宜与之前那位韦家公子牵扯不清,两人相处那么多年,如今韦家犯了事皇帝不追究王凤宜已经是十分大度,竟还想将这女子扔给皇帝接手?
是王家的人太多了,想叫皇上给他们家清减清减不成?
最终,不知王谢两家达成了什么协议,王凤宜嫁给了谢康年。
谢康年虽然是谢家旁支,但彼时仪表堂堂,才学也算得上是出众,如此,也不算委屈了王凤宜。
但这婚事,维系的是两家的颜面与利害,至于新郎新娘作何想,无人问津。
如此便造就了一对怨偶。
王凤宜自视名门贵女,曾许配之人乃人中龙凤,如今却下嫁谢家旁支,只觉毕生蒙羞,对谢康年亦是百般挑剔苛责。
而谢康年又何尝不恨?
王凤宜身份敏感,而他娶了这样一个心系逆臣、目空一切的妻子,他的仕途之路就此蒙上厚重的阴影,前程黯淡。
这两个被家族抛出的弃子,心中唯有对彼此的深深怨怼。
王凤宜恨、谢康年也恨。
后来,谢竹茹出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谢竹茹,注定无法获得寻常的骨肉亲爱。
王凤宜看见她,便仿佛看到了自己无奈,看到了处处不如人的丈夫,看到了自己一朝从云端跌下的生活。
而谢康年看见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屈辱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仕途的受阻、妻子的轻蔑以及身不由己的婚姻。
这样的谢竹茹,又怎么会让这二人真心喜欢呢?
王夫人折磨她、将自己未尽的愿望托付给她、一边厌恶她,又一边依赖她。
而谢康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儿,便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去看这个女儿,也不去管王夫人的事情。
总之,他给了这个女儿优渥的生活环境,又派了将自己带大的管家山叔看顾着她……如此,只等这个女儿长大,寻个门第相当的归宿嫁出去,便已是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
可如今,他发现他似乎错了。
他甚至不敢看谢竹茹的眼睛。
他不敢再看谢竹茹,仓促丢下一句:“不想嫁人便不嫁了,为父……还养得起一个女儿。”
“你母亲那里……你不必担忧,便由我去说。”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疾走,那背影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与仓惶。
谢竹茹望着他仓促逃离的方向,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冷笑。
倘若……这话在一个月前,甚至一日前告知于她……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轮孤悬的冷月上,心底一片寒凉。
她想,她做错了什么?
她谢竹茹难道就命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