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编号“RV-2023-0047”像一根刺，扎在林宸心里。
赵思妍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这个编号不属于任何一家正规印刷厂。更奇怪的是，工商局的备案系统里，瑞丰资本近三年的投资协议都使用完全不同的编号规则。
“像是单独印的，”赵思妍指着放大后的页脚照片，“纸张厚度和主合同也有细微差别，可能是在不同打印机上输出的。”
张猛挠头：“就为了一份附件，特地单独打印？这也太刻意了。”
“不是刻意，是必要。”林宸把附件四的每一页在桌上摊开，“如果这份附件是后来替换的，那原来的附件四去哪儿了？”
三人沉默了片刻。苏晓雯小声说：“李永辉的电脑里，会不会有备份？”
这个提醒像一道闪电。林宸抓起电话打给技术科：“我要李永辉电脑里所有已删除文件的恢复记录，特别是合同相关文档。”
等待结果的时候，林宸去了市图书馆。他借来《合同法精解》《风险投资法律实务》，甚至啃起了《国际商事仲裁案例集》。厚厚的法律典籍堆在桌上，他像一头困兽，在字里行间寻找突破口。
陈建国来看他时，被满桌的书吓了一跳：“你这是要考律师证？”
“我在想，”林宸抬头，眼里有血丝，“如果一份合同看起来完美无缺，那漏洞一定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李永辉电脑的恢复数据令人震惊：删除记录里确实有一份名为“附件四-风险告知书”的文档，但创建时间比现有版本早两天，大小却只有现在版本的一半。
“原来的附件被调包了。”赵思妍肯定地说。
更关键的是，技术科在文档元数据里发现一个加密的注释字段，破解后显示着一行英文：“Jurisdiction: bVI”。
bVI——英属维尔京群岛。
林宸立即联系了外汇管理局的朋友。调查发现，瑞丰资本的投资款并非直接打入翔宇科技账户，而是通过一家注册在bVI的壳公司转账，而这家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正是赵东明的妹夫。
“跨境架构，”林宸在白板上画出示意图，“钱从境内到境外，再转回境内，表面上合规，但实际上……”
“实际上把管辖权搞乱了。”张猛接话，“要是打起官司，得去bVI打，李永辉哪有钱请国际律师？”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林宸注意到合同里一个不起眼的条款：“争议解决适用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原则”。
这是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制定的商事规则，通常用于跨国贸易。用在一次国内投资中，就像用大炮打蚊子。
“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原则对‘显失公平’的认定比国内法严格得多，”法律顾问在电话里解释，“按照这个标准，李永辉想主张合同无效几乎不可能。”
每一个环节都像是精心设计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把猎物碾碎在合法的外壳里。
真正的突破口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永辉的遗孀。
她在整理丈夫遗物时，发现一个加密的笔记本。密码是儿子的生日，里面记录着李永辉最后一次见赵东明时的对话：
“赵总说可以帮我们做‘风险对冲’，用一种叫‘累计期权’的工具。我不懂金融，但他保证这是稳赚不赔的。”
累计期权——林宸在金融学的书籍里见过这个词，别名“I kill you later”（我迟些杀你），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金融衍生品。
他连夜拜访了一位退休的证监会专家。老专家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合同，突然拍案而起：
“好家伙！这不是普通的投资协议，这是伪装成股权投资的衍生品交易！”
原来，合同里那个晦涩的“业绩调整机制”，实际上是一个变相的累计期权条款：当翔宇科技的估值达到某个门槛时，瑞丰资本有权以极低价格收购更多股份；但如果估值下跌，李永辉需要用自己的钱补偿差价。
“这就像押大小，”老专家激动地比划，“你猜对了赚一点，猜错了赔光一切。而赵东明手里攥着骰子！”
更可怕的是，这个条款被隐藏在几十页的附件里，用数学公式和金融术语包装得滴水不漏。就连专业的律师，如果不具备金融工程知识，也根本看不穿其中的杀机。
“可是这样的条款合法吗？”张猛问。
老专家苦笑：“在衍生品交易里是常见的，用在股权投资上算是打擦边球。但最狠的是——”
他指着合同末尾的一行小字：“双方确认已充分理解本产品的复杂性和风险。”
“有了这句话，就算告到最高法院，法官也会认为李永辉是自愿的。”
调查进行到第七天，林宸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整整一天。
白板上画满了箭头和问号：bVI公司、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原则、累计期权、被调包的附件……每一个环节都合法，但组合起来却成了一台完美的杀人机器。
傍晚时分，苏晓雯轻轻推门进来，放下一份外卖：“林宸，先吃饭吧。”
林宸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合同影印本的某一页。那是附件四的签署页，李永辉的签名下面，有一行印刷体的小字：“见证人：王律师”。
“王律师……”林宸喃喃自语，“李永辉的律师姓陈，这个王律师是谁？”
赵思妍调取了签署当天的监控录像——因为时间久远，只有电梯厅的镜头可用。画面里，赵东明确实带着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进入翔宇科技办公室。
经侦支队的人脸识别系统很快给出了结果：王诚，三年前因伪造律师证被吊销执照，现在是一家咨询公司的“法律顾问”。
“假律师！”张猛跳起来，“这份附件四的签署程序违法了！”
但法律顾问很快泼了冷水：“即便见证人资格有问题，也只能影响附件四的效力。主合同还是有效的，瑞丰资本照样能通过其他条款逼死李永辉。”
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下林宸一个人。他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法律的高墙依然矗立，但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裂缝——
那份被调包的附件四，那个冒牌的见证人，至少证明赵东明心里有鬼。一个真正合法的商人，不需要玩这种花样。
手机突然震动，是赵思妍发来的消息：“查到了，‘RV’编号是瑞丰内部用的，专门标记‘特殊处理’合同。”
林宸回复：“有多少份‘特殊处理’合同？”
“过去三年，0041到0049，九份合同，涉及七家企业。其中四家已经破产，三位创始人负债累累。”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但林宸知道，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