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大森林核心区的湖心岛,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净土。浓郁的生命气息凝结成淡淡的雾气,在参天古木间缭绕,阳光费力地穿透层层叠叠的叶隙,洒下斑驳破碎的金芒,正落在湖边那块巨大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青石上。
释空响就坐在那里。
他那头长及脚踝的银发,如同月华凝成的瀑布,又似冰冷的银河,铺散在光滑的岩石表面,甚至有几缕发梢垂落,浸入了清澈的湖水中,随着微小的涟漪轻轻晃动。
发丝是极其干净的,带着清冽的水汽和碧姬精心打理后留下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但这无法掩盖其本身带来的累赘。
释空响烦躁地用手指耙梳着发尾处几个难解的结,动作粗鲁,带着明显的不耐。那双纯粹的金色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属于猫科动物的焦躁与不爽。
这头发,太长,太碍事了。在森林中穿梭时,极易被枝杈勾缠;练习魂技时,更是甩不开的负担,严重影响了他腾挪闪转的敏捷。
霍雨浩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已经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许是那注视的目光过于专注,终于引起了释空响的警觉。他猛地转过头,精准地锁定了霍雨浩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被打扰的不悦。
“喂!”他声音带着星斗大森林里养出来的、不加掩饰的野性与直率,“你看什么看?想打架吗?”他下意识地伸手招出白银龙枪。
霍雨浩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与爱意强行压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的头发,”他指了指那铺散一地的银丝,“太长了,不方便。”
“要你管!”释空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金色的眼眸瞪得更圆,“我知道不方便!不然坐在这里干嘛!”他语气冲得很,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儿。关于史莱克学院的那段记忆,尤其是关于霍雨浩这个人的具体细节,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而混乱,像是被强行打散的拼图,只剩下一些色彩浓烈却形状不明的碎片。
他只隐约记得这个人和那只讨厌的肥虫子有关,还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具体的情由却拼凑不起来了。但那种根深蒂固的不悦感、被冒犯的排斥感,却清晰地保留了下来,成为他对霍雨浩的第一反应。
霍雨浩对他这近乎本能般的恶劣态度不以为意,反而向前走近了几步。鞋底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帮你剪掉,好不好?”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耐心,“剪短了,行动就方便了。你看,在森林里,长头发有时候很危险。”他陈述着一个客观的事实,试图用理性说服这只警惕的“冥夜王猫”。
释空响皱紧了眉头,那双金色的瞳孔上下审视着霍雨浩,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危险等级。
眼前这个人类……虽然讨厌,气息也让人不喜,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不知为何,这人身上还有一种隐隐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他心中的厌恶感奇怪地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你会?”释空响狐疑地问,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你要是敢耍花样,我就……”他扬了扬拳头,做出一个威胁的姿态,却因为依旧坐在石头上面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不会伤到你。”霍雨浩保证道,碧蓝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认真,不见丝毫杂质。他像是变戏法般,从储物魂导器中取出一把造型精致、锋刃闪着寒光的银质小剪刀,剪刀柄上雕刻着繁复而优雅的花纹,在斑驳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你看,工具很专业。”
释空响的视线被那把小剪刀吸引了过去,他盯着看了几秒,又抬起眼看看霍雨浩脸上那近乎虔诚的认真表情。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答应道,但仍旧不忘恶声恶气地警告,“你小心点!要是弄疼我,我就叫八岐揍你!”他搬出了身边最能打的伙伴。
霍雨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压下,恢复成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好。”他简单地应道,迈步走到了释空响的身后。
当他真正站到那个位置,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如月华般流淌的银发时,霍雨浩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失控,如同密集的战鼓在胸腔里擂动。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仿佛面对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先是用指尖代替梳子,小心翼翼地、极有耐心地将那些打结的发丝一点点理顺,生怕扯痛了分毫。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释空响颈后裸露的皮肤,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活力的触感,让释空响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像被某种柔软的东西突然惊扰到的小动物。“你快点!”他有些粗声粗气地催促道,试图掩饰脖颈间泛起的那一丝微妙的痒意和异样感。
“好,别动。”霍雨浩的声音低哑了几分。他拿起一缕垂顺的长发,冰凉的、丝滑的触感在他指间流淌,带着释空响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霍雨浩的眼神暗了暗,心底最深处,一股强烈到近乎疼痛的占有欲汹涌而起——他想将眼前这个人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用尽一切手段,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他,再不让任何人将他从自己眼前带走。这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如此自然。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湖边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了两个人的心弦上。第一缕银发从剪刀刃间飘然落下,无声地躺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像是一小段坠落的银河,格外显眼。
释空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是身体对未知触碰和变化的本能反应。但预想中的疼痛或被拉扯的感觉并没有到来。霍雨浩的动作异常娴熟和谨慎,剪刀的锋刃贴着发根平滑地掠过,精准而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霍雨浩剪得很慢,很专注。这不仅仅是在修剪头发,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一种将他从过去五年黑暗囚禁的阴影中“剥离”出来的象征。每一剪下去,都仿佛在剪断那些束缚着释空响灵魂的无形枷锁。他的目光掠过释空响的后颈,那段白皙而脆弱的线条,以及随着剪发过程逐渐清晰的、属于少年的流畅肩颈线条,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着。
五年了,近两千个日夜的思念与悔恨,他终于又能这样靠近他,虽然对方满身是刺,记忆中也早已没了他的清晰位置。但这没关系,霍雨浩想,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能触碰到他,感受到他的体温,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像此刻这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磨掉他的尖刺,重新走进他那片被迷雾笼罩的世界里。
释空响起初还全身肌肉紧绷,魂力在体内暗自流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但霍雨浩的动作实在太轻柔,太有耐心,除了剪刀剪断发丝时细微的“咔嚓”声,以及银发落地的簌簌轻响,再没有其他干扰。
湖面的微风吹拂而过,带着湿润的水汽和岸边不知名野花的淡淡芬芳,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林间的些许凉意。他竟然在这种陌生的、被小心翼翼对待的安宁氛围里,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持续的精神紧绷和五年来暗无天日的囚禁留下的创伤,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的疲惫状态。此刻,这种久违的、近乎被呵护的感觉,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让他不愿承认的安全感。他甚至开始有点昏昏欲睡。金色的眼眸半眯着,长长的银色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投下小片阴影。脑袋一点一点,强打着精神才没让自己真的睡过去。
霍雨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放松,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酸楚的喜悦。他更加放慢了动作,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情,修剪着手中的银发。
他并没有剪得太短,只是剪到了齐肩的长度,这个长度既利落清爽,便于活动,又恰到好处地保留了释空响那份独特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精致感和锐利感。
时间悄然流逝,地上的银发堆积得越来越多,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新雪,反射着细碎的光芒。
终于,霍雨浩停下了动作,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齐肩的银色短发衬得释空响的脸部轮廓更加清晰立体,原本被长发遮掩住的精致五官完全显露出来,少了几分阴郁与颓靡,多了几分少年的清俊和逼人的锐气,那双金色的猫瞳也因此更加突出,即使此刻半眯着,也难掩其顾盼间的流光溢彩。
霍雨浩心中悸动,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轻轻拂去落在释空响颈间和肩头的一些细碎发茬。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释空响后颈的皮肤,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释空响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瞬间炸毛!
“你干什么!”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反应大得惊人,转身的同时手肘就条件反射般向后撞去,动作快如闪电,完全是历经危险后形成的本能自卫反应。五年囚禁留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让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未经允许的触碰都极度敏感和抗拒。
霍雨浩完全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猝不及防下,被他的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一股钝痛传来,霍雨浩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手中那柄精致的银剪刀也差点脱手掉落。
释空响瞬间跳出几步远,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才转过身,金色的瞳孔缩成一条危险的细线,充满敌意和惊怒地瞪着霍雨浩,胸口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愤怒而微微起伏,像只被彻底惊扰、高度戒备的幼兽。
“谁准你碰我的!”他厉声质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那片刻的安宁假象荡然无存,又变回了那只浑身是刺的冥夜王猫。
霍雨浩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看着释空响如临大敌、仿佛面对洪水猛兽般的模样,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知道,这不是释空响的本意,是那些不堪回首的伤害在他身心上留下的深刻烙印。他强行压下喉咙口因撞击而泛起的些许腥甜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依旧温和,不带任何攻击性。
“对不起,”他立刻开口道歉,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懊悔和一丝疲惫,“我只是想帮你弄掉脖子上的碎头发。”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展示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发茬,语气诚恳,“是我太冒失了,没有提前告诉你。”
释空响紧绷着身体,肌肉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地盯着霍雨浩的眼睛,似乎在犀利地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以及那碧蓝色眼眸中蕴含的情绪。
霍雨浩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攻击后的恼怒或委屈,只有深切的歉意和……一种他看不懂的,类似于心疼和难过的复杂情绪。
这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让释空响感到困惑,也让他没来由地更加烦躁。他讨厌这种复杂的感觉,讨厌这个人类总是用这种让他无所适从、无法简单用“讨厌”二字概括的眼神看他。
“哼!”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不再与霍雨浩对视,语气生硬地说,“剪完了就快滚!看见你就烦!”
他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变短的头发。触感清爽利落,脖颈间再无累赘的拖沓感,疾速转头时也不会再被发丝糊住视线,确实方便了许多。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的火气稍微降下去了一点点,但面上依旧维持着一副“莫挨老子”的凶悍表情,不肯示弱。
霍雨浩看着他这副明明得了便利却还要强装凶狠的别扭样子,心里反而软了一下,泛起一丝微苦的涟漪。他知道,释空响的愤怒和排斥,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脆弱内心的保护色,是那段黑暗岁月留给他的唯一铠甲。
“好,我走。”霍雨浩从善如流,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或解释,那样只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应。他将手中那柄锋利的银质小剪刀轻轻放在身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这把剪刀留给你,以后若是头发长了,可以自己修剪,或者……”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再找我。”
他没有等待释空响的回应,也知道大概率不会得到什么好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释空响一眼,仿佛要将他现在这副短发利落、眼神倔强的样子牢牢刻进心里。然后,他转身,缓步沿着来时的路,走进了郁郁葱葱的林地深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直到霍雨浩的身影彻底被树木吞没,再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释空响才慢慢地、彻底地放松下来。他走到湖边,俯身看向如镜般清澈的水面。
水中的倒影,是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自己。银色的短发在林间微风中轻轻拂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流畅的脸部线条,那双金色的眼眸因为方才的惊怒未散而显得格外明亮锐利。他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影像,抬手摸了摸发梢,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他用力甩了甩头,短发的确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动作间,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霍雨浩靠近时,那双碧蓝色眼睛里复杂难辨的情绪,以及自己那过于激烈的、近乎失控的反应……一种莫名的、理不清头绪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
而森林的另一边,霍雨浩靠在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上,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个近乎苦涩又带着一丝微弱甜意的复杂笑容。
剪断了累赘的青丝,却似乎,将某些更纠缠、更深刻的东西,系得更紧了。
他碧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历经磨难后愈发偏执和势在必得的坚定光芒。
“空响……这一次,无论前路如何,我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