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静,像被戳破的薄茧,看似还绷着平和,底下的暗流早涌到了心口。北海那场雷霆之怒没平息多久,各种传言就像涨潮的海水,漫遍了大荒的每一个角落——“海神动怒”“冰川巨灵现世”“蓝光扫过,船毁人亡”,越传越玄,把那片极寒海域说得像个碰不得的禁地。
更让各方势力坐立难安的是,但凡敢往北海事发地凑的探查队,没一个能占到便宜。不是罗盘疯转、海流突然改道,就是被漫天浓雾困在原地,连方向都辨不清。没有刀光剑影,却比血腥杀戮更让人胆寒——那是一种无形的意志,像在说“此地禁入”,透着不容置喙的警告。
山谷里的日子看着没变化,小安还是天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冰蓝的眼睛望着大海,气息跟潮汐同步,呼出来的风都带着海的温润。他眉心的暗蓝印记早收得干干净净,不细看,就是个眉眼干净的寻常孩童。可小夭心里清楚,儿子变了。
他会对着搁浅的小海豚蹲一下午,轻轻抬手就让潮汐把小家伙送回深海;却会对远处渔村因争渔场打起来的渔民视而不见,只淡淡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没扰到海”。在他眼里,生灵的悲欢好像分了层级,只要不碰海洋的本源平衡,就都是无关紧要的循环。
这种变化让小夭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真的长成了能护着一片海的存在,忧的是他眼底那股越来越淡的“人气”——仿佛再走几步,就会彻底脱离人世间的烟火,变成遥不可及的神只。她翻出皓翎王室的古老典籍,熬夜研读上古神灵与自然之灵的记载,总想从里面找到点法子,既能护着儿子的强大,又能留住他心里的那点柔软。
这天午后,小夭正蹲在药圃里翻晒草药,胸前的同心贝突然热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温吞的警示,是烫得心口发慌的灼热,还带着一阵急促的震颤。
她手一抖,药篓子滑在地上。这是她跟玱铉约定的最高级联络信号,只有天大的事,才会这么急促地召唤。
几乎是同时,礁石上的小安忽然侧过头,望向山谷入口的方向,声音平平地说:“娘,有人来了。好多光,有的像烧红的铁,硬邦邦的;有的像月亮浸在水里,软乎乎的,没带黑气。就是他们身上缠了好多线,一直连到好远的地方。”
小夭心里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看这阵仗,来的绝不是普通使者。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对儿子柔声道:“安儿,是你舅舅和皓翎的长辈来了。待会儿不管他们问什么,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看着娘。记住,海教你的道理要守,娘教你的分寸也别忘。”
小安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却没半点怯意。在他的感知里,谷外的来人跟海里的鱼群、空中的海鸟没两样,不过是能量形态不同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没过多久,山谷外围那层由小安力量凝成的薄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露出了一行人的身影。为首的竟是玱铉!他没穿帝王冕服,就一袭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眉眼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威严,只是看向小夭的目光,复杂得像揉了团雾。
他身边站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神温润得像春雨,却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正是皓翎国的秋水长老。两人身后跟着几个气息收敛得极好的随从,都乖乖停在谷口,没敢往前多踏一步。
“哥哥?”小夭迎上去,指尖下意识攥了攥裙角。她猜到会有使者来,却没料到玱铉会亲自跑这一趟。
“小夭。”玱铉的目光掠过妹妹,落在她身后的小安身上。就这一眼,连他这般城府深沉的人,心口都莫名一震。
那孩子的眼睛太特别了,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却又深邃得像藏着整片深海,仿佛能看穿所有伪装。他身上没半点灵力波动,却跟山谷、跟大海融在一起,让人不敢随便逼视,只能放轻了气息。
“这就是安儿吧?”玱铉的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安儿,过来见过舅舅,还有秋水长老。”小夭招手唤儿子。
小安走上前,依着母亲教的礼节行了个礼,不卑不亢,既没有孩童见了陌生人的畏缩,也没有仗着力量的傲慢,就安安静静地照做。他抬头看了看玱铉,冰蓝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开口:“舅舅身上有好多打仗的味道,还有好多线缠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像要断了似的。”
他又转向秋水长老,嘴角弯了弯:“老爷爷身上的光软软的,像月亮照在海面上,暖暖的。”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精准的刀,戳破了所有表象。玱铉身为西炎国君,掌着天下权柄,杀伐决断无数,身上自然带着挥之不去的金戈之气,又被万民因果缠身;秋水长老修的是皓翎天人合一的秘法,气息本就温润如月华。
这番话让玱铉和秋水长老对视一眼,眼里都闪过惊异。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感知到的,这孩子的眼睛,能看透本质。
玱铉压下心头波澜,神色凝重起来,开门见山:“小夭,北海的事,整个大荒都震动了。沿海好多地方都报来异象,渔获突然变多,风暴莫名平息,还有渔民说梦到‘海神’指路……这些事,都指向你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小安身上,语气诚恳:“我跟秋水长老来,不是为了问罪,也不是想抢什么。现在局势太微妙了,关乎天下安宁,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说法,也好安抚人心,应对后面可能来的变数。”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他们想知道,主导这一切的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这将决定整个大荒未来该怎么应对。
小夭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儿子。她知道,此刻的安儿,比她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小安接受到母亲的目光,歪着头想了想,用孩童特有的、直白又纯粹的语气说:“那些船在吸海的血,海疼了,我就把他们赶走了。海刚醒过来,要好好歇着,我让风小一点,鱼多一点,人们有吃的,就不会来吵海睡觉了。”
没有复杂的道理,只有简单的因果,像在说“太阳升起就要天亮”一样自然。触犯了海的禁忌,就该受罚;让海安宁,让人们有生路,就皆大欢喜。
玱铉和秋水长老都静了下来,神色越发凝重。他们听懂了,这孩子已经跟海洋融为一体,他的立场就是海的立场,没有世俗的善恶纷争,只有“护着海洋平衡”这一个准则。这种存在,既不能得罪,也不能放任,更不是任何一国能掌控的。
玱铉和秋水长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郑重。玱铉沉吟了许久,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帝王的承诺:“安儿,按你说的,你和海想要的,只是一方安宁,不被人侵扰?”
小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海不用‘要’,海本来就该这样。就像月亮会圆会缺,潮水会涨会落,本来就该这样。”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是总有人来吸海的血,来吵海,海会疼,我就会把他们赶走,像北海那样。”
语气平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
玱铉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了决断。他看向小夭,目光复杂却坚定:“小夭,我明白了。西炎会约束麾下,绝不再有人敢去碰海洋的禁忌。我也会跟其他势力斡旋,把今日听到的话说清楚,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秋水长老也抚着胡须颔首:“皓翎自古就敬海护海,自然会守着这份规矩,不让人扰了海的安宁。”
一场关乎大荒格局的会面,没剑拔弩张,就这样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可小夭和玱铉都清楚,这只是开始。大荒势力盘根错节,总有贪婪之辈想从海洋身上捞好处,未来的风波,还少不了。
送走玱铉和秋水长老一行,山谷又恢复了宁静。小夭看着身边重新走回礁石旁的儿子,他正抬手逗着掠过海面的海鸟,眉眼间带着孩童的纯粹,可周身那股与海共生的神性,却再也藏不住了。
小夭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她知道,安儿已经站在了神与人的交界线上,而她,是唯一能牵着他的手,不让他彻底脱离人世间的人。这场人与神的羁绊,这片海与大荒的牵连,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