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樊梁城最后一抹残阳。
华灯初上,一盏盏灯笼被挑起,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苏承锦与温清和并肩而行,不急不缓。
秋风卷起二人宽大的袍袖,在身后猎猎作响,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温润如玉,行走在喧嚣的市井间,竟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温清和的目光掠过街边琳琅满目的小摊,糖画师傅手里的勺子上下翻飞,卖花女的篮子里,桂花香气浓郁。
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脚步放得很慢。
走了许久,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看向身边始终沉默的苏承锦,声音平静地开口。
“王爷就打算这么陪我走下去?”
“不说些什么?”
苏承锦笑了笑,目光从一个捏着糖人、满脸幸福的小女孩身上收回,反问道:“你对大梁,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温清和的意料。
他本以为,这位年轻的王爷会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他略微沉吟,视线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酒楼,又看了看脚下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淡然开口。
“大梁好,好在民间。”
“街头巷尾,尚有生机,百姓虽苦,眼中却还有光。”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凉意。
“大梁不好,坏在官场。”
“朱门酒肉,高谈阔论,却不知路边几多白骨,饿殍几许。”
苏承锦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如此。”
他侧头看着温清和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干净的侧脸,继续问道:“以你的本事,哪怕不去当太医,凭着这份见识,入朝为官也并非难事。”
“当初,就没动过这样的想法?”
温清和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我家世代从医,悬壶济世是祖训。”
“至于功名利禄……”
他顿了顿,声音淡然。
“没那么看重。”
苏承锦“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只是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着。
又路过一个卖面人的小摊,摊主手艺精湛,捏出的猴子活灵活现。
苏承锦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温清和耳中。
“有没有想过……回家看看?”
温清和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看着前方的路,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自打十年前来到樊梁,便一直待在此地,未曾回过平州。”
“是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了。”
苏承锦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说的是,胶州。”
温清和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他很快便放松下来,但那刹那的变化,却没有逃过苏承锦的眼睛。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苏承锦,眸光平静,不起波澜。
“王爷何来此说?”
“清和的籍贯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平州人士。”
苏承锦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嗯”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摊上拿起一个关公的面人,端详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温清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梁历三十四年,新帝登基,国号永安。”
“那一年,胶州还未曾沦陷。”
“城中有一温家,非官非商,却声名赫赫,只因其世代行医,活人无数,被当地百姓奉若神明。”
苏承锦的声音不疾不徐。
“也就在新帝登基那一年,温家家主喜得贵子,举家欢庆。”
“家主为其取名,长明。”
长久安康,光明磊落。”
“这孩子,也确实没辜负这个名字,更没辜负温家数百年的传承。”
“他是个天生的医者,一个真正的天才。”
“四岁通读药典,六岁便可将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倒背如流。”
“寻常医者需要穷尽一生去摸索的药理脉象,在他眼中,仿佛生来便懂。”
“十岁那年,他被温家正式立为下一代继承人,家中所有长辈,那些成名已久的老医者,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十二岁,他便开始独立行医看诊,经他之手,无论沉疴旧疾,还是疑难杂症,皆能药到病除,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那时候,整个大梁杏林,都为之震动。”
“人人都说,温家又出了一位足以比肩初代家主的绝代名医,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苏承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面人放回摊位上,掏出碎银付了账。
他没有再拿那个面人,只是拢着袖子,继续向前走。
“此子,也确实按照人们想象中的那般发展,名声越来越响,甚至传到了京城。”
“当时的太医院,都曾派人前往,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少年神医的风采。”
“可惜……”
苏承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惋惜。
“人算,不如天算。”
“梁历四十九年,大鬼叩关,胶州沦陷。”
“一夜之间,温家满门……皆亡于屠刀之下。”
“而那位被寄予厚望的少年神医温长明,只因恰好外出远诊,侥幸躲过了一劫。”
“可家,没了。”
“他孤身一人,四处游历,救死扶伤。”
“至今,下落不明。”
故事讲完了。
长街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温清和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真的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许久,他才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和。
“王爷的故事,不错。”
“只可惜,故事终究只是故事。”
他看着苏承锦,目光坦然。
“若是有朝一日,清和能有幸见到这位故事中的人,倒是很想与对方坐而论道,探讨一番医术。”
苏承锦笑着点头。
“希望你能如愿。”
苏承锦不再多说,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走了一段路,温清和看着苏承锦那悠然自得的背影,忽然笑了。
“王爷不打算继续讲故事了?”
苏承锦摊了摊手,转过身来,一脸的无奈。
“哪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
温清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啊。”
“那……我也给王爷讲一个?”
苏承锦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闲着也是闲着,你讲吧。”
温清和的目光投向夜空,那里,一轮明月正静静悬挂。
“话说,有那么一户人家,男人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家大业大。”
“他娶了几房娇妻美妾,也生了好几个儿子,个个都盼着将来继承家业。”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女儿嫁人,儿子成家,男人自己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该立继承人,分家产的时候,这家里啊,就开始变得乌烟瘴气了。”
“几个儿子为了争名夺利,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搞得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温清和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根针,精准地刺向现实。
“这男人啊,有一个最小的儿子。这个小儿子,打小就不受父亲的偏爱,生母也早早离世,在家里就像个外人一样。”
“可这小儿子,并没有因此气馁,也没有自暴自弃,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等着。”
“突然有一天,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这小儿子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个能生金蛋的宝物。”
“小儿子很聪明,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利用这个宝物,发现了巨大的商机,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本可以靠着这个宝物,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以此为资本,去和他的哥哥们争一争。”
“可事情,终究瞒不长久。”
“他的几位哥哥,盯上了这件宝物。”
“眼看着一场风暴就要来临,小儿子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温清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苏承锦,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儿子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决定。”
“他将那件人人都眼红的宝物,主动拱手让给了其中一位。”
“那个哥哥,也确实凭借着这件宝物,在男人面前大大地显露了一番,风光无限。”
温清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承锦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可是,那个小儿子,表面上却什么都没得到。”
“王爷觉得,这个小儿子,是为了什么?”
苏承锦笑了。
他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故事,已经起作用了。
温清和不再伪装,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可能是因为……”
苏承锦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那件宝物,他自己拿不住?”
温清和笑着,没有说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处略显偏僻的巷弄前。
巷子深处,是一座朴素的院落,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温清和停下脚步,看向苏承锦。
“到了。”
“多谢王爷陪清和走了这一段路。”
他的言下之意,是该送客了。
“清和便不送王爷离开了。”
苏承锦却没有挪动脚步。
他双手拢在袖中,站在那昏暗的街道上,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其实,那个小儿子,经历了许多,也看懂了许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更懂得,那件宝物虽然能生金蛋,但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握在手里,只会引火烧身。”
“所以,他选择放手,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
苏承锦的目光,穿透夜色,直视着温清和的眼睛。
“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
“小儿子想和他结交,想请他出山相助,并不是因为他的医术有多高明,虽然这确实很重要。”
苏承锦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是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与自己是志同道合的人。”
“小儿子想要改变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让它重新变得和睦,变得强大,不再内斗不休。”
苏承锦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而他呢?”
“他……想不想改变那个让他劳苦已久的远方?”
话音落下,苏承锦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拿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青绿,质地温润,在灯笼的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上面,用精湛的刀工,雕刻着繁复的云纹。
正是胶州温氏,嫡系子弟才能佩戴的,云纹玉佩。
他将玉佩递到温清和的面前。
温清和的目光扫了一眼便挪开了。
他伸出手平静的接过那块玉佩,声音平静无波。
“王爷……倒是连故事相配的东西,都找好了。”
苏承锦笑了笑,将玉佩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我今天,也没闲着。”
“走了。”
说着,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步子向巷外走去。
没有再多说一句劝说的话。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只能看温清和自己的选择。
刚走几步,他却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传来。
“倘若……温太医日后有幸见到了那个天之骄子,劳烦替我带句话。”
“问他,想不想回家看看。”
“想必到时候,家……应该还是那个家。”
苏承锦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坚定。
“至于人……本王也保证不了是否能找到,但至少,会尽些力气。”
说完,他便再不停留,拢着袖子,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口的黑暗中。
温清和独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夜风吹过,灯笼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冰凉的玉佩。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连翘探出个小脑袋,看到自家先生还站在门外,不由得奇怪地问道。
“先生,您怎么不进屋啊?外面风大。”
温清和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只剩下平日的温和。
他揉了揉连翘的脑袋,声音一如既往。
“连翘,先生问你一个问题。”
“嗯?先生您问。”
连翘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他。
“倘若有一日,连翘长大了,出门游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数年未曾归家。”
“可当你想回来的时候,却听说,家已经不是当时的样子了,变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破败。”
他蹲下身,与连翘平视,认真地问道:“你,还会不会想回去看看?”
连翘想都没想,清脆地答道:“当然要回啊!”
她的回答,那样地理所当然,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温清和笑了,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为什么?”
连翘看着自己的先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她理所当然地笑着开口。
“因为,家就是家啊!”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它都是我的家呀!”
是啊。
家,就是家。
无论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那里还剩下些什么人。
那里,终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是他魂牵梦萦,却又不敢触碰的根。
温清和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如春风化雨,发自肺腑,再无一丝阴霾。
他将那块云纹玉佩,轻轻地挂在了连翘的腰间。
“答得不错。”
“送你了。”
说着,他便推开院门,大步走了进去。
连翘低头看了看腰间那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漂亮玉佩,又看了看先生洒脱的背影,连忙将门关好,小跑着跟了上去。
“先生,先生!这个玉佩很贵吧?”
“杜仲看见了会嫉妒的,他都没有!”
院子里,传来了温清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也有。”
“明日,先生便送他一个。”
“这种玉佩,一抓一大把,都是王爷买来框人的,不值钱。”
连翘开心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跟在先生身后,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王爷不像个王爷。”
“先生也像个先生。”
温清和脚步一顿,随即失笑。
是啊。
王爷不像王爷,先生不像先生。
这世道,或许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