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破。
飞风城的清晨被一层薄薄的寒霜笼罩,客栈的木窗上凝结着冰花,将外界的萧瑟隔绝开来。
百里琼瑶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身上那套干净柔软的棉布中衣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
她顺着楼梯走下,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大堂角落里的苏承锦和庄崖。
桌上摆着简单的白粥、馒头和几碟咸菜,热气袅袅升腾。
苏承锦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姿态优雅,仿佛置身的不是边关苦寒之地的破旧客栈,而是京城某个雅致的茶楼。
庄崖则像一座沉默的铁塔,坐得笔直,吃东西的动作简单而高效。
百里琼瑶走到桌旁,毫不客气地在空位上坐下,自己盛了一碗粥。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离开。”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伤后未愈的沙哑,但语气却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苏承锦放下汤匙,抬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不是说要还人情吗?”
“我这也是帮你一把,省得到时候你这个人情还不上,心里惦记,落下病根。”
百里琼瑶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抬起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脸皮很厚?”
苏承锦轻笑出声,目光转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有啊。”
“当然有。”
百里琼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纠结于此。
“看来说了也没什么用。”
“嗯。”
苏承锦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咸菜。
“快点吃,吃完还要赶路。”
他转头看向庄崖,吩咐道:“一会吃完,再去买一匹老马回来。”
庄崖沉声应下,将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
一个时辰后,三人三骑,迎着刺骨的寒风,策马驶出了寂寥的飞风城。
城外的官道上,昨夜落下的小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马蹄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白,风从北方旷野呼啸而来,卷起雪沫,打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苏承锦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目光在荒芜的雪景中逡巡,看似随意地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飞风城的兵都去哪儿了?”
百里琼瑶目视前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你还真看得起我。”
“军情我要是能随意知道,大鬼国是不是早就该把滨州打下来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讥讽。
苏承锦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百里琼瑶却随即开口,抛出了一个信息。
“不过,前几日飞风城确实有大批兵马调动出城。”
“领头的,好像就是那个守将周雄。”
“具体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苏承锦的眸光微动,心中迅速将这个信息与已知的情报串联起来。
周雄调兵,戌城的闵会按兵不动,玉垒城的韩风固守。
这关北三城,看来并非铁板一块。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路边被薄雪覆盖的枯草。
时间不等人。
这场雪,或许就是大战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周雄和闵会的关系到底如何?
他调兵的意图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如盘旋的鹰,在他的脑海中掠过,却暂时找不到落脚的答案。
马蹄声在寂静的雪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又行进了两个时辰,地势渐渐变得开阔,远方的地平线上,虽然还看不见戌城的轮廓,但空气中那股属于边关重镇的肃杀之气,已然扑面而来。
“再往北走五十里,就到戌城了。”
百里琼瑶望着北方,平静地说道。
苏承锦“嗯”了一声,再次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会来到滨州?”
这个问题,他昨天就想问。
百里琼瑶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遥远的前方。
“人只要在一个地方活不下去了,不就会想办法,前往下一个能讨生活的地方吗?”
苏承锦笑了。
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听你这意思,活不下去的原因,看来不是因为战事啊。”
他话锋一转,切向了对方刻意回避的核心。
“是家族内斗?”
话音落下的瞬间,百里琼瑶转过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如此锐利地审视着苏承锦。
她的眼神不再是警惕,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了然的复杂情绪。
“苏承锦。”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你真的很聪明。”
“怪不得……百里元治会那么想杀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苏承锦瞳孔有了些许的变化,这种感觉他来到这里之后很久没有过了,上一个自己如此想杀的人,还是另一个姓百里的。
他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神色不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百里琼瑶的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结合最近我在滨州收集到的消息,猜的。”
“猜的?”
苏承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答案。”
他盯着她,继续施压。
“你说你不是大家族的女子,那你为什么不称呼他为‘国师’?”
直呼百里元治其名,这在大鬼国,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或是一种刻骨的仇恨。
百里琼瑶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屑与通透。
“我要是习惯称呼他为国师,你信不信,我早就死在了滨州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苏承锦看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嗯,合理。”
他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话锋再次一转。
“百里元治想杀我这件事,已经传遍整个大鬼国了?”
百里琼瑶的目光变得幽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中旬时分,大鬼国的铁骑曾在戌城之前叩关叫阵。”
“当时,你的名字,被那些大鬼铁骑喊得震天响。”
“他们嘲笑你,说你迟迟不敢露面,是不是怕了,不敢来关北送死。”
她侧过脸,看向苏承锦,眸光清亮如雪。
“所以,我猜到你是谁,并不难。”
苏承锦心中了然。
不是他的伪装不够好,而是他的名声,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传得太响。
安北王,苏承锦。
这个名字,对于关北的军民,对于大鬼国的敌人,都意味着太多东西。
但这些并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良久,苏承锦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所有的温和与玩味都已褪去。
“百里琼瑶。”
他平静地看着她。
“你最好这辈子都别再回大鬼国。”
“否则,本王一定会在你离开之前,杀了你。”
这不是试探,不是玩笑。
他可以救她,用她,但绝不允许一个如此聪明的,甚至是有身份的女子安然回到敌方。
寒风呼啸,庄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身下的战马都有些不安地刨着蹄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百里琼瑶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
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迎着苏承锦冰冷的目光,嘴角反而向上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信。
“除非,你现在就要动手。”
她就这么坦然地看着他,将自己的生死,轻描淡写地放在了棋盘之上,等着他落子。
苏承锦与她对视着。
他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惧,只看到了同样的坚韧,同样的骄傲,甚至……同样的疯狂。
这个女人,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利,危险,却也同样诱人。
最终,苏承锦眼中的杀意缓缓收敛,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笑了笑,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威胁从未发生过。
“还是算了。”
“暂时,还没找到杀你的理由。”
在榨干她的价值之前,这柄剑,他不仅不会折断,还要想办法握在自己手里。
百里琼瑶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重新望向北方。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淡然。
“戌城,到了。”
苏承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座巨大而雄伟的城池轮廓,如同一头匍匐在雪原上的远古巨兽,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黑色的城墙,在灰白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