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樊梁城南的奢靡之气,被月光浸泡得愈发醇厚。
五皇子府,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后院的水榭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五皇子苏承武斜倚在软榻上,锦袍半敞,面色酡红,一手端着琉璃盏,一手揽着娇媚的侍女,眼神迷离,醉倒在温柔乡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桀骜的青年。
曲亭侯幼子,赵言。
赵言一脚踩在凳子上,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五哥!”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酒后的狂态。
“说实在的,我就是瞧不上那帮长风骑的孙子!”
“凭什么他们号称大梁第一骑军?论装备,咱们的哪点比他们差?论家世背景,他们那几个统领算个什么东西?给小爷我提鞋都不配!”
赵言越说越是激动,涨红了脸,唾沫横飞。
“老子就是不服!过几日的军中大比,我非得挨个把他们那几个狗屁统领给掀翻在地!”
“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大梁,真正的第一骑军!”
苏承武眯着眼,脸上挂着醉醺醺的笑,含糊不清地附和:“对……对!赵老弟说得对!”
“咱们的兄弟,那都是人中龙凤,比他们强太多了!”
他嘴上附和着,眼底深处,却掠过一抹快到无人察觉的讥诮。
一群仗着父辈荫庇,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点心。
还想跟长风骑比?蠢得可笑。
但苏承武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真诚,他举起酒杯,朝着赵言晃了晃。
“来,赵老弟,哥哥敬你一杯!”
“预祝你旗开得胜,把长风骑那帮家伙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赵言闻言,更是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酒壶便直接往嘴里灌。
就在此时。
两道狼狈不堪的身影,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院外冲了进来。
正是先前被朱大宝从烟潮楼二楼扔下去的那两个护卫。
两人衣衫破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挂着血丝,模样凄惨至极。
他们一进院子,便“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水榭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所有侍女都吓得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赵言正喝得兴起,被人打扰,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矮几。
“他妈的!什么东西,敢来扰了本公子的酒兴!”
苏承武原本迷离的眼神,在看到那两个护卫的瞬间,陡然清明。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挥手屏退了身边的侍女,声音听不出喜怒。
“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护卫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与屈辱,声音都在发颤。
“殿下……殿下!红袖姑娘……被人给带走了!”
“咔!”
苏承武手中的琉璃盏,应声而碎。
锋利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但他却毫无所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心底陡然升起。
红袖被带走了?
难道是……父皇?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他迅速否定。
不对。
倘若是父皇察觉到了什么,此刻自己应该已经被宣进宫中,而不是安稳地坐在这里喝酒。
那是老大?还是老三?
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拿红袖来威胁自己?
苏承武的脑中,无数个念头飞速闪过,一张张或阴沉、或伪善的脸庞在他眼前交替浮现。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
另一个护卫已经带着哭腔,抢着开口。
“殿下!是……是九殿下!”
“是九殿下带人闯进烟潮楼,强行带走了红袖姑娘!”
“我们兄弟二人本想拼死阻拦,可谁知……谁知他带来的那个壮汉,实在是太过凶猛,我二人拼死打斗,也不是他的对手……”
护卫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搏杀。
苏承锦?
听到这个名字,苏承武反而愣住了。
他所有的猜测,全部落空。
怎么会是他?那个一直装傻的九弟?
他去平了一趟叛,不打算继续装了?
不过也好,被苏承锦带走了,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承武笑了。
那是一种极度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他看着地上那两个还在卖力表演的护卫,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拼死打斗?”
两个护卫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承武的笑容更盛了。
“那你们……怎么没死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两个护卫脸上的悲愤与屈辱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
他们猛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击着冰冷的石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苏承武懒得再看这两个废物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立刻有两名府中的侍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那两人拖了下去。
惨叫声,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承武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道伤口,眼神变得无比深沉。
老九……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绝对不是冲着一个女人来的。
你不去对付老大和老三,却偏偏跑来招惹我这个对你最没有威胁的。
苏承武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那个早已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赵言身上。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老九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
而是……
一旁的赵言,此刻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当他听清是那个传说中的“废物皇子”苏承锦抢了苏承武的女人时,那股子纨绔脾气,瞬间就炸了!
在他看来,苏承武是他赵言的兄弟。
动苏承武,就是打他赵言的脸!
尤其动手的,还是那个他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的废物老九!
“他妈的!”
赵言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反了天了他!”
“他苏承锦一个没权没势的废物,也敢跟五哥你抢女人?!”
“他算个什么东西!”
赵言怒不可遏,指着府门的方向,破口大骂。
“五哥,你等着!”
“我现在就带人去他那破府上,把那女的给你抢回来!”
“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老子今天就砸了他的九皇子府!我看到时候,谁敢拦我!”
说着,他便气势汹汹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
“赵老弟,等等!”
苏承武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他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劝阻”的意味,快步追了上去。
“赵老弟,你别冲动!”
苏承武一把拉住赵言的胳膊,姿态放得很低。
“算了,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不值当为了她,伤了我们兄弟间的和气。”
他嘴上劝着,心中却在冷笑。
赵言哪里听得进劝。
他一把甩开苏承武的手,瞪着眼睛吼道:“五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他妈是女人的事吗?这是脸面的事!”
“他苏承锦今天敢抢你的女人,明天就敢骑在你脖子上拉屎!”
“这口气,你要是能咽下去,我赵言咽不下去!”
苏承武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连连摆手。
“赵老弟,你误会了。”
“我那个九弟,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他向来胆小,今日此举,定是有什么误会。”
这番话,听在赵言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不是那样的人?人都抢了,还不是那样的人?
五哥就是太好说话了,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赵言看着苏承武那副“心软”的样子,心中愈发鄙夷,也愈发坚定了要替他出头的决心。
“误会?我管他妈的什么误会!”
“五哥,你别管了!这事,我包了!”
“我今天非得让他苏承锦跪在你面前,磕头认错不可!”
赵言说完,便再次转身要走。
“唉!赵老弟!”
苏承武再次“焦急”地拉住了他,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你别把事情闹大了,父皇那边,不好交代。”
赵言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
“怕什么!”
“圣上如今不就是偏袒了他一些,再说了,是他苏承锦不占理在先!”
“大不了,我就说是他府上的下人冲撞了我,我才动的手!”
“五哥,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苏承武看着赵言那副“我很有脑子”的蠢样,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如今圣眷正浓的九皇子,要干什么。
是继续装你的废物,还是露出你的獠牙?
苏承武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换上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罢了罢了!”
“赵老弟你这脾气,我也拦不住你。”
“走!我跟你一起去!”
他拍了拍赵言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仗义”。
“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替我出头。”
“我倒要当面问问我那个九弟,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言一听苏承武要跟他一起去,顿时大喜过望。
在他看来,这才是他认识的五哥该有的样子!
“好!五哥!这才对嘛!”
“咱们兄弟俩一起去,看他苏承锦还敢不敢嚣张!”
苏承武点了点头,转身对着身后的管家吩咐道:“备马!”
他脸上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便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看好戏的兴奋。
府门之外,两道身影在数十名扈从的簇拥下,勒马而立。
为首的赵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狂傲与怒火。
身旁的五皇子苏承武则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沉默地看着那块写着“九皇子府”的匾额。
赵言啐了一口,翻身下马。
守在门口的老门房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心中一惊,连忙躬身上前。
“不知是哪位贵人驾到,可需小人进去通……”
话未说完。
赵言身后的一名扈从已然上前,一脚将那老门房踹翻在地。
“滚开,有你说话的份吗!”
老门房痛呼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满眼都是惊恐。
赵言对此视若无睹,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府门前,抬起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朱红色的府门之上!
“砰——!”
一声巨响,划破了夜的宁静。
坚固的府门被踹得猛然洞开,巨响在府邸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苏承锦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悠然地品着一杯清茶。
听到这声巨响,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眉毛挑了挑。
这么直接?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赵言一脚踹开大门,正要带着人往里冲,却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
月光下,那人一身素色常服,身形挺拔,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
苏承锦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气焰嚣张的赵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脸色阴沉的苏承武身上。
“五哥,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疑惑,仿佛完全没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苏承武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从赵言身后走出,死死地盯着苏承锦。
“你绑了我的人,我不能过来讨个说法?”
“九弟,这事情办的,不地道吧?”
苏承锦尚未开口。
一旁的赵言早已按捺不住,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伸出,一把就拎住了苏承锦的衣领!
“你少他娘的废话!”
赵言的脸几乎要贴到苏承锦的脸上,口中的酒气喷涌而出。
“痛快把那个女的交出来!”
“否则,老子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地方!”
苏承锦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曲亭侯赵雍,也算是一代人杰,怎么能生出这么蠢的儿子。
他甚至懒得去看赵言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用力推开赵言。
后退一步,掸了掸被抓皱的衣领,这才抬起眼皮,看向赵言,眼神里带着看白痴似的怜悯。
“你是谁?”
“我与我五哥说话,与你何干?”
这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赵言的脸上。
他何曾受过这等无视!
赵言的鼻子都气歪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狂吼道:“你给老子听清楚了!”
“老子赵言!曲亭侯之子,百子骑副统领!”
苏承锦闻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哦,知道了。”
他再次看向苏承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我不交人,你又能如何?”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让赵言彻底炸了。
他感觉自己的拳头已经饥渴难耐,恨不得立刻砸在那张可恶的笑脸上。
“你……你真想吃点苦头?!”
赵言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起。
苏承锦乐了。
这傻子,还真是蠢得可以。
他不会真的以为,有苏承武在旁边给他撑腰,他就能在这京城里为所欲为了吧?
打皇子?
借他十个胆子,他敢吗?
只是……
苏承锦的目光,再次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苏承武。
这家伙,从头到尾,就这么冷眼看着,一句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
想借这白痴的手来试探我?
苏承锦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看着苏承武,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
“五哥,你不拦一下?”
“你带来的这位朋友,脾气可真不小啊。”
苏承武终于动了。
他上前一步,脸上挤出故作愤怒的神情,声音冰冷。
“拦什么!”
“苏承锦,你少给我装蒜!”
“痛快把人交出来,我就当此事从没发生过!”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呵斥苏承锦,实际上,却是在给赵言撑腰。
赵言闻言,气焰愈发嚣张,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支持。
苏承锦看着这对“兄弟情深”的组合,心中冷笑,脸上却换上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人,没有。”
他摊了摊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大不了,你打我一顿?”
这话,直接把赵言给噎住了。
他怒气冲冲,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真的不敢下手。
打皇子,那是谋逆的大罪!
他再蠢,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他爹要是知道他敢动手,怕是会亲手打断他的腿。
赵言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别的办法。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那群早已跃跃欲试的扈从,厉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
“给我搜!”
“把那个女的,给老子找出来带走!”
“我看谁敢!”
苏承锦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庭院中炸响。
那些正要冲进院子的扈从,脚步齐齐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站在月光下的九皇子。
只见苏承锦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擅闯皇子府邸,已是死罪。”
“还想搜查?”
“你们是想谋反?”
一番话,字字诛心。
赵言的那些扈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们可以仗着主子的势欺负平民,可以对下人拳打脚踢,但“谋反”这两个字,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
赵言见状,气得破口大骂。
“一群废物!怕什么!”
“有本公子在,天塌不下来!”
“给我搜!”
可任凭他如何咆哮,那些扈从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一步。
苏承锦啧了一声。
“看来,还没傻到底。”
他不再理会那个气急败坏的赵言,目光直直地射向苏承武。
“五哥,这就是你今晚带给我的戏码?”
苏承武的脸色,平静如水。
看来赵言试探不出什么了。
再让这个蠢货闹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
苏承武上前一步,一把拉开了还在那里跳脚的赵言。
他死死地盯着苏承锦,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九,你不会真以为,绑了一个风尘女子,就能威胁到我吧?”
苏承锦笑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仿佛在掸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在你没来之前,我不确定。”
“但现在……”
他看着苏承武,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
苏承武的瞳孔,凝视着对方。
“你如今对付老大和老三还不够,非要来招惹我?”
苏承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
“五哥,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想要人,可以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苏承武面前轻轻捻了捻。
“拿钱来。”
“噗——”
一旁的赵言,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抢了人,还敢要钱?
这他妈的是什么道理?
“苏承锦!你他妈的要不要脸!”
赵言怒不可遏,又要冲上来。
“滚出去!”
苏承武猛地回过头,对着赵言,发出了一声冰冷的低吼。
这一声吼,充满了不耐与真正的怒意,再无半分伪装。
赵言直接被吼懵了。
他愣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承武。
“五……五哥,你……你让我滚?”
苏承武懒得再搭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现在只想和苏承锦,这个藏得最深的九弟,好好谈一谈。
“我再说一次。”
苏承武的眼神,冷得让人发颤。
“滚出去!”
赵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屈辱,最后,化为了一丝畏惧。
他虽然蠢,但也知道,苏承武是真的生气了。
他日后还需要苏承武替他摆平各种麻烦,现在得罪了他,绝非明智之举。
赵言恨恨地瞪了苏承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
随即,他一甩袖子,带着他那群同样灰头土脸的扈从,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像一群斗败的公鸡。
庭院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
空气中,只剩下兄弟二人之间,那无声的对峙。
苏承武自顾自地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提起那把苏承锦用过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动作从容,仿佛这里是他的府邸。
苏承锦笑呵呵地走到他对面坐下,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又回到了脸上。
“说实话,五哥。”
“我以前,是真没看出你的本事。”
苏承锦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的感慨,也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调侃。
“若不是这次绑了红袖,估计我还一直拿你当个只会跟在老三屁股后面,混吃等死的废物呢。”
苏承武端起茶杯,闻言,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阴沉,反而多了一丝自嘲。
“你不也一样?”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承锦的脸上。
“如今这满朝文武,恐怕也就我一个人,不拿你当个傻子吧。”
苏承锦没说话,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苏承武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人呢?”
苏承锦笑了笑。
“放心,毫发无伤。”
苏承武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苏承锦的身影。
“说吧。”
“你想谈什么。”
苏承锦摊了摊手,姿态轻松。
“本来呢,只是想从你手里坑点钱,顺便看看你的反应。”
“但现在……”
他拖长了语调,语气变得玩味起来。
“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还真不知道该跟你谈点什么了。”
苏承锦的身子也跟着前倾,与苏承武的距离拉近了几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
“说真的,五哥。”
“你怎么不争一争那个位置?”
“我觉得,老大和老三那两个货色,加起来都不如你。”
苏承武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承锦,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戏子。
良久,他才再次笑了起来。
“我对那个位置,并不感兴趣。”
“我只想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淡然。
“倘若没你,老大和老三那两个蠢货,这辈子都看不出我的伪装。”
“而我,自有办法在他们任何一人登上皇位之后,带着我的家当,去封地做个富贵闲人,独善其身。”
苏承武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你说,你该不该死?”
苏承锦却浑不在意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意,他摆了摆手,身子重新靠回椅背。
“别装狠了,五哥。”
“你要是真想对付我,早就找机会搞我了,何必等到现在?”
说实话,我倒是挺意外的。”
苏承锦的目光变得有些奇异。
“上次在我这,我故意跟你提了烟潮楼的事,暗示你的把柄。”
“你竟然还能留着她,没把她处理掉。”
“我怎么不觉得,你这么善良啊?”
苏承武没有接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九弟,心中念头百转。
这个老九,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还要可怕。
自己当初没有动红袖,一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老大和老三的目标都在彼此身上,不会注意到一个风尘女子。
二来,也是存了一丝侥幸。
或许,自己可以就这么一直伪装下去。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第一个揭开他面具的,竟然会是这个同样在伪装的九弟。
“说吧。”
苏承武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你到底想要什么?”
苏承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我还是那个提议。”
“说真的,五哥,你去争一争那个位置。”
“我帮你。”
“有我帮你,能省不少心,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苏承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看着苏承锦,眼神里满是讥诮。
“你帮我坐上那个位置?”
“然后呢?”
“等你去了关北,手握重兵,就不怕我这个新皇,掉过头来,你能好过?”
苏承锦“啧”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的表情。
“也是。”
“对付你,确实要比对付老大和老三那两个蠢货麻烦多了。”
“还是算了。”
他这副说收就收,仿佛刚才的提议只是个玩笑的模样,让苏承武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所以。”
苏承武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不惹你,你也别惹我。”
“你掌控你的兵权,去你的关北。”
“我老老实实,去我的封地。”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苏承锦笑了。
“好是好。”
“可如今,关北一事,父皇还在犹豫啊。”
“我一个人,人微言轻,得需要几个帮手,在父皇面前,替我吹吹风,劝劝他啊。”
苏承锦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承武的身上。
“说真的,五哥。”
“要不,你跟我去关北吧。”
“建功立业,总好过在这京城里,跟他们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苏承武冷冷地看着他。
“看来,老大和老三里面,已经有一个人,被你搞定了。”
他端起茶杯,语气笃定。
“让我猜猜。”
“是老三吧?”
苏承锦没有装蒜,坦然地点了点头。
“为何这么肯定?”
苏承武喝了口茶,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因为老大,比老三聪明。”
“若不是背后有卓知平那个老狐狸撑着,老三哪来的本事,跟老大争到现在?”
“老大虽然也蠢,但他更惜命,更谨慎,不会轻易相信你。”
“只有老三那个急功近利的蠢货,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骗得团团转,以为能拉拢你,在父皇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苏承锦“啧”了一声,由衷地感慨道。
“说真的,五哥。”
“得亏你不争那个位置。”
“要不然,我现在是真想不计代价,先弄死你。”
苏承武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沧桑。
“你看,连你现在都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我平日里,稍微表现出那么一丁点的才能。”
“我能活到现在?”
“恐怕老大和老三,早就合起伙来,先把我这个潜在的威胁,给撕成碎片了。”
苏承锦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不争太子的真正理由。”
“你不是个怕死的人。”
他盯着苏承武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深潭中,看出些什么。
“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为何不争?”
苏承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反问道:“那你,又为何不争?”
庭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月光下,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皇子,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对那个至高无上位置的……漠然。
最终,还是苏承武打破了沉默。
“说吧。”
“怎么样,才能把红袖还给我?”
苏承锦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博弈,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一会就让你带走。”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
“如此郎情妾意,我要是真拿她来威胁你,岂不是有些太不当人了?”
苏承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这点,你确实得多跟老大和老三学学。”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他说完,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最终,他缓缓站起身。
“日后,你前往关北之事。”
“我会助你一把。”
苏承锦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多谢五哥。”
他转过头,对着庭院的阴影处,轻声吩咐道。
“去把红袖姑娘,请过来。”
没过多久。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白知月依旧是一身火红的裙装,步履摇曳,风情万种。
她身后的红袖,却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青色衣裙,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当她看到石桌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所有的委屈、惊恐与不安,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五郎!”
她提着裙摆,快步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苏承武的怀里。
苏承武原本冷硬的表情,在抱住怀中人的那一刻,瞬间融化。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没事了。”
“一会,带你回家。”
他的声音,是苏承锦从未听过的温柔。
红袖在他怀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指着一旁含笑不语的苏承锦,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可是……可是他威胁你了?”
苏承武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苏承锦,眼神复杂。
“没有。”
“他没有拿你,来针对我。”
“放心。”
红袖的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苏承锦看着这一幕,笑着摊了摊手。
“你看,我哪有那么坏。”
红袖从苏承武怀里探出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恶棍。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又布满了担忧。
她抓着苏承武的衣袖,小声地问道:“那……那你争夺家产一事……”
苏承武愣了愣。
随即,他笑了。
“不争了。”
“我自己过好自己的,足够了。”
“无需那笔要命的家产。”
红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苏承武看向苏承锦,神色恢复了平静。
“我只帮你这一次。”
“至于什么时候帮,怎么帮,看我心情。”
苏承锦笑着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承武不再多言,牵起红袖的手,转身便朝着府外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白知月一眼,仿佛那个颠倒众生的女人,只是空气。
苏承锦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府门之外。
白知月缓步走到他的身边,那双勾魂的桃花眼里,带着几分凝重。
“你这个五哥。”
“真不简单。”
苏承锦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是啊。”
“我都没想到。”
“若不是此次误打误撞,恐怕他这辈子,都会是我记忆中,那个跟在老三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一个能将所有人都骗过的家伙,远比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夜风微凉。
苏承武抱着红袖上马。
二人策马回往五皇子府。
红袖跟在他的身前,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只是,当她看到前方的路,并不是通往烟潮楼的方向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疑惑。
“五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的新家。”
夜风吹过,秋意更浓。
苏承锦站在府门处,颇为懊悔。
“失策了,早知道要一笔精神损失费了。”
正打算回屋休息,不远处正走来过一队人马,为首是一名太监。
苏承锦站在原地,为首太监躬身开口。
“见过九殿下。”
苏承锦笑着点头示意。
“公公所为何事?”
太监笑着开口。
“奉陛下口谕,叫九殿下与九皇子妃,于三日后,前往梁苑,进行秋猎。”
苏承锦和煦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塞给公公一袋钱。
“辛苦公公了。”
太监会心一笑,告辞离开。
苏承锦走进院中,秋风作响。
“秋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