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宏大的皇宫深处,弥漫着浓郁药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寝殿之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极尽人间奢华。苍穹国当今皇帝司徒重霄,这位曾经或许叱咤风云、执掌亿万里江山的君主,如今却如同一截枯木,虚弱无力地靠在一张由天蚕丝、玲珑玉、黄金纹饰、白银包边、内衬长绒棉等无数珍稀材料打造而成的大床上。
这张床不仅柔软舒适至极,其上镶嵌的玲珑玉和特殊阵法,更能缓缓汇聚天地灵气,滋养身躯,延缓衰败,堪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宝物。然而,此刻这一切对于床榻上那位气息奄奄的老人而言,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他双眼浑浊无神,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威严,如同蒙尘的玻璃,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开的、有限的天空。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入,却照不亮他眼底的灰暗。
床榻之下,黑压压地跪着一群衣着华丽、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他们是司徒重霄的皇子皇女、后宫妃嫔以及部分近支宗亲。此刻,他们无不面露悲戚,语气哽咽,对着卧榻上那手握天下权柄却已日薄西山的老皇帝歌功颂德、信誓旦旦地表明忠心,或是绞尽脑汁地谄媚讨好。
“父皇,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苍穹国不能没有您!”
“父皇,请您安心静养,朝中政务儿臣等定当齐心协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必不叫父皇忧心!”
“父皇,您放心,我一定会带领弟弟妹妹们处理好朝政,等待您康复……”
一声声,一句句,情真意切,仿佛充满了孝心与不舍。然而,那一双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闪烁着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贪婪、急切与算计。他们并非真心关怀榻上父亲的生死,他们所紧盯着的、急切等待着的、内心疯狂觊觎的,不过是那即将空悬的至尊宝座,以及那尚未公之于众、决定帝国命运的传位诏书。
“嗯……知道了。”司徒重霄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枯瘦的手掌微微抬起,有气无力地朝着众人挥了挥,目光在他们身上缓慢地扫过一圈,声音轻若游丝,“朕……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父皇!您一定要保重啊!”
“陛下!龙体要紧啊!”
“……”
又是一阵情真意切、堪比戏台优伶的“悲声”劝慰与表演,这群身份尊贵的男男女女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实则迫不及待想要出去打探消息、串联谋划)地缓缓退出了寝殿。
当最后一个人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沉重的宫门被内侍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寝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老人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几乎是在宫门关闭的同一瞬间,司徒重霄脸上那强行挤出的、安抚众人的虚弱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被拼命挤压后猛然反弹的弹簧般,骤然浮现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深失望与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的脸庞因这种极致的情绪反差而显得有些扭曲,胸膛微微起伏。
“太丑陋了……”一声悠长而充满悲凉意味的叹息,从老人干裂的唇间溢出。这叹息声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无奈与为人父者彻骨的寒心。
他自己的这些儿女,哪怕是连最基本的、假装关心与悲伤,都做得如此拙劣,如此迫不及待!还自以为是地在他眼前卖力表演。他们眼神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贪婪、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对父亲即将死去的隐秘期盼,根本就无法完全掩饰。尤其是最后那几个哭嚎得最为“伤心”的,更是愚蠢至极,那副模样,简直像是已经笃定他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令人作呕!
“陛下,”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是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王瑾。他微微躬着身,声音轻缓,仿佛怕惊扰了圣驾,“三皇子和六皇子殿下,还在殿外廊下候着,坚持要再见陛下一面,您……要见见吗?”
听到王瑾的禀报,司徒重霄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神中涌起一股异常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两个还算成器儿子的些许欣慰,有对他们此刻急切心态的了然,更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警惕。他枯瘦的手指在柔软的天蚕丝被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朕……就不见他们了。告诉他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一切……自有定夺。”
他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和认可。不让这两个最有能力的儿子在此时过于接近权力中心,卷入风口浪尖,或许能让他们在接下来的风暴中多一分保全的可能。
“是,老奴这就去传陛下口谕。”王瑾依旧是那副恭顺无比的模样,躬身领命,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
空荡荡、奢华无比的寝殿内,再次只剩下司徒重霄一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死亡在一步步逼近。
一生的种种经历,如同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飞速闪过。登基时的意气风发,平定边疆时的赫赫武功,推行新政时的雄心壮志,享受万民朝拜时的无上荣耀……一桩桩,一幕幕,或真实,或经过他自我美化的“伟大”事迹,如同沉重的石块,积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不吐不快。
他不希望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如同历史上那些匆匆过客般的平庸帝王。他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创下的“丰功伟绩”,都能被史官用最华美的辞藻记录下来,被后世子孙永远地传唱和纪念!他是司徒重霄,是苍穹国的一代雄主!
不知何时,大太监王瑾已经传完口谕,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床榻边,依旧是那副微微躬身、低眉顺目的姿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静静地侍立在那里。
“朕……真是无能啊……”司徒重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唯一还能听到他说话的人倾诉,声音充满了自嘲与苦涩,“一群儿女,看似枝繁叶茂,实则……全都是不堪大用的无能之辈,蠢货!”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顶,望向了虚无:“也就老三和老六,稍微……还能看得过去一点。不让他们进来,其实……也算是对他们俩的一种认可和保全了吧。只不过……”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他们……还是太着急了。给朕下毒的事情……他们俩,终究还是……参与其中了吧?”
此言一出,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王瑾,脸上那恭顺的表情几不可察地瞬间变幻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几乎眨眼间就恢复了原状,但那一闪而逝的细微波动,却没有逃过司徒重霄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呵呵……”司徒重霄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沉笑声,带着看透世事的悲凉与自嘲,“你也不必紧张。虽然这十几种混杂难辨的慢性毒药,都是经过你手,由你亲自,一点点下在朕的汤药、茶水、膳食,甚至……是朕贴身的衣物和被褥之中……”
他每说一种下毒途径,王瑾的身体似乎就微不可察地僵硬一分,但他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
“……但朕,也不会怪你。”司徒重霄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宽容,“这全是朕的过错,是朕自己……失察,和无能……作为一个父亲,朕……太过失败了。”
他将所有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试图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帝王式的“宽恕”,来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并期待着王瑾会因此流露出愧疚、恐惧,或是为了活命而辩解、求饶。
然而,他失望了。
听到这里,王瑾仍旧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司徒重霄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见状,司徒重霄眼中那强行压制的怒火,终于微微燃起。他费尽心力演出的这场“宽宏大量”的戏码,对方竟然毫不接招?这种无视,比直接的反抗更让他感到羞辱和愤怒。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一些,不再“自省”,而是开始沉浸到对自己“辉煌”一生的追忆之中。他需要在这种时候,用自己曾经的“伟大”,来填补此刻内心的虚弱与不安,也试图用这无形的功绩,碾压眼前这个卑贱的、竟敢谋害自己的阉人!
他开始自顾自地诉说,声音起初还有些虚弱,但随着叙述的深入,渐渐变得高亢起来,眼中也重新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朕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不敢有丝毫懈怠!登基之初,国库空虚,边疆不宁,内有门阀掣肘,外有蛮族环伺!是朕!力排众议,提拔寒门,整顿吏治,充盈国库!”
“朕还记得,登基第三年,北疆蛮族大举入侵,连破三关,兵锋直指中原!满朝文武皆言和亲纳贡,是朕!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于落鹰涧设伏,大破蛮族主力三十万,阵斩其大酋长,缴获牛羊马匹无数,一举奠定北疆三十年太平!此战,扬我国威,震慑四夷!”
“还有那贯穿南北,连接九郡的‘通天运河’!亦是朕,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和诸多非议,耗费十年之功,征发民夫百万,方才开凿而成!此河一成,南北货运通畅无阻,沿途万顷良田得以灌溉,商旅繁荣,赋税大增!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
“朕重视文教,开设‘弘文馆’,广纳天下贤才,不论出身,唯才是举!修撰《苍穹大典》,汇集古今典籍,传承文明火种!朕体恤民情,多次下诏减免赋税,赈济灾荒……”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着自己执政期间认为最值得称道的“丰功伟绩”,从军事到内政,从工程到文教,语气越来越激动,脸色也因为这份自我感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构建的“千古明君”的光辉形象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这番慷慨激昂的叙述过程中,始终低垂着头的王瑾,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里,最初燃起的是一簇压抑的怒火,随即这怒火渐渐冷却,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不屑,最终,尽数变作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深深的鄙夷。
司徒重霄终于说完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丰功伟绩”,仿佛完成了一次神圣的自我加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双眼都因此而明亮了许多,似乎重新找回了些许昔日的荣耀感。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瑾,调整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有些紧迫的呼吸,才用一种混合着探究、施压与最后威严的语气,重新开口问道:
“所以,朕很好奇……”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你,王瑾,究竟为何要帮助朕那些根本不成器的废物儿女,下毒谋害于朕?他们究竟许给了你多大的好处,是泼天的富贵,还是无上的权柄?竟让你敢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背上这‘谋害’千古明君的滔天罪名,犯下如此天理不容、人神共愤的罪行?!”
说完,他就用那双虽然浑浊却努力凝聚起最后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王瑾,试图用这帝王的威压,逼迫对方露出破绽,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满足他那可怜的控制欲与好奇心。
然后……
司徒重霄惊愕地看到,王瑾那十多年来在他面前永远弯曲、如同习惯了卑躬屈膝的身姿,竟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挺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