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站在南梁旧都的断墙前,靴底碾碎一截焦黑的房梁。
这地方他来过三次——第一次是采药时避雨,看见墙缝里塞着半块带血的虎头牌,属于五年前战死的戍边士兵;第二次是救被山匪劫持的商队,在残庙后发现十二具孩童骸骨,脖颈都系着褪色的长命锁;第三次...他摸了摸怀里发烫的《生死录》,书页在识海里簌簌作响,那些被地府抹去的冤魂正顺着纸纹往他魂魄里钻。
坛设在朱雀门旧址。他转身对沈青竹道,指节抵着额角——最近总觉得有根细针在颅腔里扎,那里是旧都最宽的空地,当年萧衍祭天的地方,百姓习惯去那听戏文、传消息。
沈青竹的剑穗扫过他手背。
她今日没束高马尾,碎发被阴风掀起,露出眼尾未褪的青痕——昨夜在幽冥殿硬接秦广王三道鬼火,她的护心镜还嵌着半块焦黑的磷火残片。我去清场。她只说这三个字,转身时剑鞘磕在断柱上,发出空洞的嗡鸣。
月婵的星盘在此时亮起。
她站在两丈外的枯槐下,素色道袍沾着幽冥界特有的青雾,指尖掐着算诀:子时三刻,会有十七个阴差从忘川支流偷渡。她抬眼望顾昭,眸中星轨流转如碎银,他们带着锁魂链,要抢《生死录》。
十七个?顾昭低头翻《生死录》,书页自动停在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阴差张九,私吞引魂幡三十具;阴差李七,受李家村富户贿赂,改幼童阳寿为七日...他突然笑了,正好拿他们祭旗。
搭坛用了三个时辰。
顾昭亲自搬来十二块刻着镇魂咒的青石板,每块石板下埋着他用判官笔写的字——取自《礼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
沈青竹砍了后山的苦楝树做坛柱,树皮都没剥,青白色树汁顺着柱身往下淌,像极了冤魂的眼泪。
月婵在坛四角撒了北斗星砂,最后一撮撒向东南方时,星盘突然剧烈震颤,她指尖渗出血珠。
怎么了?顾昭扶住她肩膀。
因果链打结了。月婵攥住他手腕,星盘投影在地面,显现出扭曲的红色丝线,秦广王篡改的不只是轮回簿...他动了地府叛徒的转世。她从袖中摸出片龟甲,上面用朱砂画着半张人脸,那人现在是拓跋宏的谋士,叫...叫无咎先生
顾昭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三日前在幽冥殿,秦广王听到拓跋宏三个字时,金印上的火焰突然暗了一瞬。所以他急着撤神罚令,不是为了规矩,是怕我顺着《生死录》查到无咎?
月婵点头,龟甲上的人脸突然睁开眼。
她猛地捏碎龟甲,碎片扎进掌心:这是他的命脉。
你动了他的秘密,他才会松口。
顾昭摸出判官笔,笔尖在掌心划了道血痕。
血珠滴在《生死录》上,书页疯狂翻动,直到停在某一页——上面赫然写着秦广王·改轮回簿·助仇转世,时间是开皇三年,地点是忘川河畔,连当时在场的孟婆都按了指印。
他将血珠抹在笔杆上,那就让他亲自来求我闭嘴。
子时三刻的风裹着腐臭味。
沈青竹倚在坛柱上擦剑,听见十二里外的山涧传来锁链撞击声。
她将剑往地上一插,白光从剑脊窜出,化作半透明的屏障,将整个祭坛笼罩。
十七个阴差从雾里钻出来,为首的张九举着锁魂链:大胆凡人,敢私藏冥簿——
沈青竹打断他。
她的剑在发抖,昨夜硬接鬼火时震裂的剑纹正从剑尖往剑柄爬,但她握剑的手稳得像钉进石头里,你们怕真相?
我怕他累死。
张九的锁魂链刚触到屏障就冒起青烟。
他盯着沈青竹眼尾的青痕,突然想起三百年前自己还是凡人时,妻子难产死在破庙,他跪在城隍庙求了七天七夜,最后只等来个收贿的阴差说功德不够。
他喉结动了动,拽着身后的阴差后退三步:
张九!有阴差急了。
没听见?张九扯着那人往后拖,这坛上的字,我在阳间当差时也见过——他指了指坛边的字,那是被冤死的教书先生刻在棺材上的,说要明辨阴阳
第一缕日光穿透晨雾时,坛下已围了上千百姓。
有挑着菜筐的老农,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卒——他们听着说书人嘶哑的嗓子喊今日要看地府的账!,攥着怀里的破碗、断刀、褪色的护身符,像当年等赈粮那样挤在警戒线外。
顾昭站在坛上,《生死录》悬浮在他头顶,书页自动展开。
第一页投出虚影:百名孩童跪在雪地里,脖子上的长命锁闪着冷光,为首的老妇笑着数钱,阴差站在她身后点头——那是陈家村阴德买卖案,时间是太建二年,地点是南梁青溪县。
人群炸开了。
有妇人突然尖叫:那是我家阿桃!
她死的时候才七岁!有老汉踉跄着冲上来,被沈青竹的屏障弹得摔在地上,却笑着哭:我孙子也是这样没的...说什么阴德不够,原来是被人买走了!
第二页虚影是边关战场。
将领举着酒碗对天笑,碗里浮着战俘的指甲;阴差站在他身后,用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名字——玉门关阳寿献祭案,时间是天嘉五年,地点是北周与北魏交界。
那是我哥!人群里冲出个穿皮袄的青年,他胳膊上有道刀疤,他说去边关当民夫,结果被当战俘献祭了!他砸着屏障哭,我找了十年...原来地府早记着账!
第三页虚影最刺眼。
秦广王站在忘川河畔,手里捏着本泛着黑气的轮回簿,他笔尖轻点,一个浑身是血的魂魄被抹去名字,投进往生池——秦广王私改轮回案,时间是开皇三年,地点是幽冥忘川。
坛下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个金袍身影,连树上的乌鸦都不敢叫。
第七日正午的阳光正好照在坛心。
秦广王的金靴踩过焦黑的断砖,他身后跟着三个白无常、两个黑无常,还有幽冥界派来的监吏——那是个穿玄色官服的老人,手里捧着幽冥监的铜牌。
顾昭望着他一步步走近。
秦广王的金冠歪了,眼尾有未擦净的鬼泪,那是他昨夜在幽冥殿被监吏审了整夜的痕迹。
顾昭。秦广王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链,他摘下阎罗冠,单膝跪在青石板上,吾...执法偏私,神罚令即刻撤销。他从袖中摸出那方泛着幽光的令牌,亲手投进《生死录》燃起的火焰里。
令牌化作灰烬时,顾昭感觉识海里的镇魂殿突然一震。
原本挂在殿门的阴司宿主啪地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块鎏金匾额,上面写着阴帝殿三个大字。
沈青竹的剑落地。
她靠在顾昭肩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接下来呢?
顾昭望向北方。
那里有座若隐若现的山,山顶飘着面白骨幡——那是拓跋宏的白骨祠。该去找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了。他说。
归途中夜宿山崖。
顾昭坐在篝火旁擦轮回笔,突然喉间一甜,黑血溅在笔杆上。
顾昭!月婵扑过来,她的星盘疯狂旋转,你用了冥簿太多次...魂裂裂痕蔓延到眼角了!
顾昭抹了把嘴,血渍里混着细碎的金粉——那是镇魂殿的殿砖碎屑。
他望着月婵发红的眼尾,突然笑了:没事,我还剩一笔。他握紧轮回笔,笔杆上的字在黑血里泛着光,最后一笔,留给他的命。
山风卷起篝火的灰烬,飘向东南方。
那里有座正在重建的小城,城墙上飘着新扎的纸幡,百姓们自发搬着粮袋往城中心的高台上送——他们听说,那个掀了地府老底的,要在猎户城设坛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