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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去接下他。她声音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母亲抬头时,看见女儿耳后那缕卷发不知何时跑出来了,正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去吧。鸠妈妈低头整理餐巾,绣线的福字在她指腹下微微变形。窗外飘落的雪片粘在玻璃上,恍惚间映出二十年前那个同样穿着新裙子奔向门口的小女孩。茶汤漫过桌布边缘,滴落在她新买的绣花鞋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聚福楼门前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晃,谢舶鸮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他左手提着鎏金礼盒——里面是王夫人特意准备的三十年陈酿黄酒,右手拎着个雕花木匣,隐约透出沉香手串的幽香。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

这么紧张?鸠鶄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了件胭脂红的旗袍,领口的珍珠扣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像极了谢舶鸮第一次在摄影棚见到她时的模样。

谢舶鸮转身时差点撞翻侍应生手中的茶盘,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你看一下这些礼品够吗?他声音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礼盒上字的浮雕,礼节到位了吗?

鸠鶄噗嗤笑出声,指尖戳了戳那个快有半人高的滋补礼盒:你这是给我下聘礼啊?她故意用方言打趣,尾音上扬得像小时候吃到的麦芽糖。

我妈准备的。谢舶鸮耳尖通红,雪花落在上面久久不化,她说第一次见家长礼节要到位。他低头时,锁骨处的船锚纹身从毛衣领口露出来,那是他抑郁症最严重时期纹的,如今却成了鸠鶄最常亲吻的地方。

不愧是王昭野的妈妈,鸠鶄接过最轻的那个锦缎盒子,掀开一角就闻到野生灵芝的苦涩香气,这豪气如出一辙。她突然踮脚拂去谢舶鸮肩上的雪粒,礼节太够了,赶紧上去吧。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暖融融的饭菜香扑面而来。鸠妈妈端坐在主位,身上那件墨绿色旗袍是下午新买的,此刻正用过分和蔼的笑容望着他们。鸠鶄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母亲上次露出这种表情,还是高中时发现她偷偷参加街舞比赛的时候。

阿姨好,谢舶鸮九十度鞠躬时,后脑勺翘起的发梢跟着晃动,我是鸠鸠的男朋友谢舶鸮。他递礼物的动作像在呈递国书,这是给您和叔叔还有家里人准备的礼物。

鸠妈妈接过沉甸甸的礼盒,指腹擦过那个鎏金字时顿了顿:这孩子说话还挺有礼貌,快坐下吧。

鸠鶄在桌下悄悄勾住谢舶鸮的小指,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笑脸。整个晚餐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她去洗手间补妆。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口红的边缘已经有些晕开,就像某种即将崩溃的完美假象。

聚福楼的包厢里,佛跳墙的蒸汽在吊灯下织出朦胧的雾帐。鸠妈妈突然放下象牙筷,瓷器碰撞的脆响让谢舶鸮下意识绷直了脊背。她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青花釉里红的缠枝纹映在她骤然锐利的目光里。

小谢,我听小鸠说你父母是意外走的?

谢舶鸮的指节在桌下攥得发白,他早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真当鸠妈妈带着探究的眼神看过来时,喉咙仍像堵着团浸水的棉花:是的,阿姨。

窗外飘落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融化成蜿蜒的水痕。鸠妈妈突然倾身,翡翠耳坠在灯下晃出冷光:那你父母去世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些呢?她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讨论今晚的菜色,不至于现在这世上一个家人都没有吧?

我...谢舶鸮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自从父母去世后就跟爷爷奶奶没有联系了。他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那是上周和鸠鶄逛市集时买的对戒,我妈妈是孤儿,所以没有外公外婆。

鸠妈妈突然冷笑一声,指甲刮过转盘上的鎏金花纹。她想起下午在家,女儿说起这个男孩时眼里闪烁的光。那你还是很坚强啊,她夹了片凉透的樟茶鸭,油脂在筷尖凝成霜花,一个人长这么大还这么优秀。鸭肉被咬碎的脆响像某种警告,我听小鸠说你现在有干妈干爹?

谢舶鸮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王夫人今早替他整理领带的温度还留在颈间。

不过小谢啊,鸠妈妈突然用汤匙敲了敲碗沿,这有血缘的终究是不一样。瓷器的颤音在包厢里久久不散,你这跟人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啊?以后你跟小鸠结婚了,那不还是靠我们这边帮扶吗?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谢舶鸮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阿姨,您放心...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我不会劳烦您和叔叔的。

瞧你这话说的!鸠妈妈突然拔高音调,震得茶汤泛起涟漪,我们是小鸠的父母怎么能是劳烦呢?她突然扯出个笑,眼角的细纹堆叠成锋利的褶子,我不在乎你父母双亡——至少这样我还不用担心小鸠的婆媳关系。

谢舶鸮的呼吸滞了滞,锁骨处的船锚纹身随着急促的呼吸若隐若现。

只是...鸠妈妈的指尖点在那盒野生灵芝上,你这父母是出的什么意外啊?她突然前倾,影子笼罩住谢舶鸮半张脸,你说你妈妈是孤儿没有外公外婆,那你父母离世后你的爷爷奶奶也不管你...她摇摇头,这可有点说不过去了。

转盘上的八宝鸭早已凉透,凝固的酱汁像干涸的血迹。谢舶鸮盯着自己映在汤匙上的扭曲倒影。

还有啊,鸠妈妈突然用公筷给他夹了块姜汁皮蛋——他过敏的食材,你长这么好看,平时喜欢你的人肯定很多吧?琥珀色的皮蛋颤巍巍堆在他碗里,我们小鸠单纯容易被骗...

谢舶鸮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毯上刮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十岁那年,爷爷奶奶当着讨债人的面摔上门时,也是这样说他骨子里流着赌鬼的血。

不是的!他声音发抖,右手无意识地按住左腕,我是真心喜欢鸠鸠的...月光石手链硌在手上,生疼,我可以发誓...

至于爷爷奶奶...他忽然扯出个惨淡的笑,是因为我爸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刀,多年后再一次剖开他的旧伤口,所以他们...很早就和我们断绝了关系。

鸠妈妈的表情瞬间凝固。她想起鸠父那个酗酒的堂弟,去年差点把女儿嫁妆偷去抵债的事。那我更不能同意你们交往了!当啷砸在骨碟上,都说儿子看爸女儿看妈...她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你爸爸有这个习性,难保你以后——

谢舶鸮突然深深鞠躬,这个动作让后颈的棘突清晰可见。他想起从工作室离开时王昭野塞给他的镇定剂,此刻正在口袋里发烫。我明白了,阿姨。他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聚福楼的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谢舶鸮踉跄着推开包厢门时,迎面撞上了补完妆回来的鸠鶄。她唇上新涂的枫叶色口红还泛着水光,发间簪着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颤,在暖黄壁灯下划出细碎的流光。

怎么?你也要上卫生间?鸠鶄伸手想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湿。

谢舶鸮的脸色比宣纸还白,锁骨处的船锚纹身在剧烈起伏的呼吸间若隐若现。他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走廊摆放的青瓷花瓶,震得里头几枝腊梅簌簌落下花瓣。我还有点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就先离开了。

鸠鶄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她的美甲在上午刚做的水晶延长甲上崩开个小缺口,此刻正死死抵着他的脉搏。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她声音发紧,像绷到极限的弦。

谢舶鸮挣开的动作太急,月光石手链的搭扣刮断了鸠鶄一缕鬓发。他转身时大衣下摆扫翻了侍应生托盘里的热毛巾,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迅速拉开的距离。

走廊尽头的窗玻璃映出鸠鶄凝固的身影——珍珠步摇垂下的流苏停在半空,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怀表指针。而谢舶鸮的背影正在雪夜中越走越远,雪片落在他肩头,像无数熄灭的星火。

聚福楼的包厢里,佛跳墙的浓汤早已凝结成琥珀色的冻状。鸠鶄攥着桌布的指尖发白,丝绸面料在她掌心皱成扭曲的河流。

你干了什么?她的声音比窗外的雪还冷。新换的钻石耳钉在吊灯下折射出锐利的光,像两把悬在母亲头顶的冰锥。

鸠妈妈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餐巾上绣的牡丹花被酱汁染出暗红:不过是问了点寻常家事。她突然用筷子戳破凉透的八宝鸭,鸭腹里的糯米漏出来,他那个家跟你可不行——以后帮你们带小孩的只有我跟你爸,他可是...筷子尖在瓷盘上刮出刺耳声响,父母双亡连根杂草都不剩的。

鸠鶄的睫毛颤了颤,想起下午母亲抚摸银杏叶手链时温柔的神情。此刻那双手正撕开谢舶鸮最鲜血淋漓的伤疤。我从来没想过生小孩。她突然笑起来,唇釉在杯沿留下半枚血月般的痕迹,就算生了也会请月嫂和保姆——用不着您二老。

保姆哪有自家人好?鸠妈妈猛地摔下筷子,惊得窗外麻雀飞起,你没看新闻说保姆给小孩喂安眠药?她突然压低声音,像吐信的蛇,再说了,你那些广告费经得起挥霍?早说要存着...

我赚钱不就是为了活得痛快?还是说您觉得我该像您一样,把嫁妆钱缝在棉袄里发霉?

暖风机嗡嗡作响,母亲的脸在热风里涨得通红:你谈恋爱不把这些问清楚谈什么?她突然揪住鸠鶄的珍珠项链,他连父母怎么死的都说不清!他爸可是...项链突然断裂,珍珠噼里啪啦砸在转盘上,赌得亲爹妈都不认的烂货!

他爸赌博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突然把珍珠捏得粉碎,那按您的逻辑...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我该变成第二个您才对——强势、控制欲爆棚、把亲人当所有物。再说了——她的声音比零下的气温更冷,谁家父母去世,孩子会好受?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月光石手链,哪怕过去这么多年,让您别提您非要说。他现在有父母,有家世,还是霓津数一的豪门。

鸠妈妈攥着真丝围巾的手指突然收紧,围巾上绣的银杏叶在拉扯中变形:什么豪门不豪门我不懂!她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路边枯枝上的寒鸦,血缘才是斩不断的,那些干亲...再者豪门能看上你这种...她突然噤声。

原来您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我。鸠鶄轻笑出声,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今天下午那些话,算我白说了。回家吧。她的声音比零下的气温更冷。鸠妈妈慌忙跟上,新买的羊皮短靴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像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中间。只有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打破这凝固的寂静。

小区门口的银杏树下,鸠鶄突然停下。金黄的叶子早已落尽,枯枝在雪夜中伸展如绝望的手臂。

妈,你自己先回去。我要去找谢舶鸮。

鸠妈妈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鸠鶄腕间的月光石手链硌进皮肉。大晚上的你去找一个男生成何体统!她的声音尖锐得刺破雪夜的宁静,女孩子名节很重要!

鸠鶄低头看着母亲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她发烧时整夜不眠地敷冰毛巾,现在却像铁钳般禁锢着她。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她缓缓掰开母亲的手指,每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上,不是您当年因为和爸爸约会就被外公罚跪的八十年代。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雪花落在鸠鶄的鼻尖,很快融化成水珠。

你今晚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总得去看看他状况。

鸠妈妈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个无力的音节:那....

眼见母亲又要阻拦,鸠鶄从钱包抽出黑卡。金属卡面在路灯下反射出冷冽的光,照亮母亲瞬间苍白的脸。妈,她声音很轻,却像锋利的冰锥,你要是继续拦着我,明天就送你回荔城。

雪花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飘落,久久没有坠地。最终,鸠妈妈松开了手,新做的美甲在女儿腕上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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