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泼翻的浓墨，将垓下营垒裹得密不透风，连最亮的启明星都被厚重的云层压得踪迹全无。北风卷着棱角锋利的雪粒，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斜斜刮过帆布帐幕，发出“呜呜”的悲鸣，那声音混着远处汉军营地隐约的更鼓声——三短一长，沉闷而有节奏，像敲在每个人心尖的重锤，听得人心头发紧。帐内那根残烛的火焰也跟着打颤，将案上那朵风干的兰草花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像极了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项羽抬手解甲时，动作比往日迟缓了三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摩挲过甲片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最深的一道是昨日与汉军铁骑对冲时，被敌将的马槊撞出的战痕，染着暗红血渍的甲片早已冻得冰凉，与肩胛处的皮肉粘连在一起，每挪动一寸都扯得旧伤钻心的疼，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哼出声。他左臂微沉，下意识地往里收了收，粗布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还未愈合的箭伤，渗着的血丝在寒夜里已凝成暗红的痂，边缘泛着青紫——那是前日突围时，为护年过六旬的陈阿公而被汉军流矢擦伤的，当时他只让军医草草裹了布条，此刻在寒风中疼得钻心，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刚冒出来便冻成了白霜，黏在鬓角的发丝上，与早生的华发缠在一起，分不清是霜是发。胸前荥阳之战留下的狰狞伤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那道贯穿胸口的伤痕曾险些取他性命，是虞姬当年彻夜不眠，守在他榻前用温热的草药汁一遍遍敷治，怕药汁变凉，便把药碗揣在怀里捂着，又撕了自己最爱的素色丝帕做布条，一针一线仔细包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他歇息，才从阎王手里抢回的性命。如今这枚刻满荣光的“沙场勋章”，却衬得他眉宇间的疲惫愈发浓重，眼角的细纹里都嵌着化不开的沉郁，连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望着帐外风雪的眼神，满是英雄末路的苍凉。他转身取过案上酒坛，坛身裹着的麻布早已冻硬，摸上去像块冰冷的铁板，坛口的泥封干裂得像老树皮，手指一碰便簌簌掉渣。倒酒时酒液粘稠得像慢流的浆糊，顺着缺了口的粗瓷碗沿慢慢淌下，溅出的几滴落在案上，不过瞬息便凝成细小的冰珠，折射着微弱的火光，映出碗沿缠布上那个极小的剑形绣纹——那是虞姬当年特意绣上的记号，针脚细密，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征战岁月，依旧清晰可辨。这是营中最后一坛烈酒，是当年彭城大捷时从秦军粮营缴获的，酒色琥珀，酒香醇厚，他特意留着，原想等定都关中那日，与八千江东子弟痛饮庆功，让弟兄们都尝尝这“天下第一酿”，再当着众人的面，封虞姬为后。可如今，庆功酒成了诀别酒，酒气刚散在空气中，便被从帐缝钻进来的寒风裹着，添了三分悲凉，呛得人鼻尖发酸。
“大王，妾为您舞剑助兴吧。”虞姬的声音柔得像江南春晨沾着露水的雾，轻缓地漫过帐内的沉郁，却在尾音处藏着一丝钢线般的坚定，不见半分颤抖。她抬眸时，目光先落在项羽微沉的左臂上，瞳孔微微一缩，眼底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疼惜，那疼惜像春日溪涧的水，清透而温热，却又在转瞬即逝，被她悄悄掩进眼底深处——她太了解霸王了，他是江东子弟心中的擎天柱，从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脆弱，更不愿让她为他担忧。抬手褪去粗布楚裙时，她指尖刻意放缓了动作，小心翼翼避开裙角沾着的深绿草药渍，那是昨夜为断腿的阿武换腿伤药时蹭上的，药汁已干成硬痂，却还留着艾草与当归混合的淡淡苦涩气息。这药方是她从江东老郎中那里学来的，特意加了些温补的药材，既止痛又能促进伤口愈合，营中伤兵都爱用她配的药，说“王妃的药，比军医的管用，喝着心里都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帐外，透过帆布的破洞，能看见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兵蜷缩在避风处，那是上个月刚从江东招来的新兵，脸还带着稚气，此刻冻得相互搂抱着发抖，小脸冻得青紫，嘴唇紫得像冻透的桑葚，怀里却还紧紧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想来是舍不得吃，要留着当干粮。她指尖一顿，趁着转身换衣的间隙，悄悄将藏在袖中的半包干姜塞进案下的木缝里，动作轻得像片飘落的雪花——这干姜是她从自己每日的口粮里省出来的，省了整整三日才攒下这么半块，每日只敢嚼半片取暖，原想天明后分给那两个孩子，让他们泡水喝驱寒，此刻却只能先顾着眼前的相聚与诀别。换上素色舞衣后，衣袂上用银线绣的兰草花早已褪色，边角甚至磨出了细小的毛边，却在跳动的火光中若隐若现，透着清雅的风骨。这纹样是当年项羽亲自为她挑选的，在江东的庭院里，他蹲在她身边帮她培土种兰草时说：“兰草生幽谷而不馁，沐寒风而不凋，这般风骨，配我的虞姬正好。”她提起案上青铜剑，剑鞘上的缠绳被摩挲得油亮，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项羽当年在江东为她系上的，他粗粝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笑着说“剑是兵器，缠上绳便多了几分温软，配我的虞姬正好”，绳结深处，还藏着她当年偷偷塞进去的一缕发丝，多年来随军征战，历经风霜，竟从未散落。帐外的楚歌不知何时又起，是江东的调子，被汉军将士唱得凄切婉转，像杜鹃泣血，混着汉军隐约的号角声钻进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心头发紧，却没能压垮帐内的气息。她忽然抬眸，冲项羽浅浅一笑，眼尾弯成江东春日桃花瓣的弧度，梨涡里盛着细碎的火光，竟驱散了帐内大半沉郁，声音里带着几分娇憨的嗔怪，还故意拖长了语调：“当年大王在彭城营中，见妾练剑后笑言，‘舞态虽美，却少了几分沙场筋骨，不如耍枪利落’。今日妾便让您瞧瞧，这几年跟着大王征战，我的剑，也沾了三分铁血气，未必比您的长枪逊色呢。”说罢，她手腕轻翻，青铜剑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剑风微动，竟带起案上那朵风干的兰草花，旋转着落在她的发间，像别了一枚素雅的头饰，衬得她眉眼间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又有沙场女子的英气。
项羽颔首，指尖摩挲着酒碗的豁口，指腹一遍遍划过碗沿的缠布，触感粗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那是当年彭城大捷后，两人在帐中对饮庆功，他一时兴起舞剑助兴，剑气太盛扫到案几，撞破了这碗。虞姬当时嗔怪着捶了他胸口一下，力道轻得像挠痒，嘴角却噙着笑，转身就取了麻布细细缠了碗沿，还特意在缠布上绣了个极小的剑形记号，凑在他耳边打趣：“这样大王下次再舞剑，便知道这碗是‘剑下亡魂’了，可得轻着点。”此刻望着虞姬，他眼中的沉郁渐渐淡了些，多了几分往日的温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虽征战却有盼头的岁月。她持剑旋身的瞬间，裙裾翻飞如寒江落雁，素色舞衣在空中展开，像一朵在风雪中傲然盛开的白梅，发间那朵兰草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添了几分灵动。剑光初起时，带着江南浣纱的轻柔，剑风扫过案上酒坛，坛口的酒沫微微晃动，竟未洒出半滴，招式间还带着当年她在江东溪边浣纱后，踩着鹅卵石跳舞的轻盈姿态；可当帐外传来汉军隐约的呐喊声——“活捉项羽，赏千金，封万户侯”的叫嚣透过风雪飘进来时，剑势骤然转厉。她左脚尖点地跃起，身姿轻盈得像片羽毛，剑刃擦着帐顶掠过，挑落几片积雪，雪沫落在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粒，她却眼也不眨，剑锋已直指帐门方向，那是汉军袭来的方位，眼神锐利如鹰，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全然不见平日的温婉。项羽心中一震，猛地想起荥阳突围那晚，也是这样的寒夜，三名汉军死士趁着夜色偷袭帐营，正是虞姬持这柄剑守在帐外，剑挑三人时，也是这般睫毛凝霜、眼神如炬。事后她只是笑着端来温热的姜汤，说“不过是些小毛贼，大王安心歇息便是”，他后来才从亲兵口中得知，她的手臂被敌兵的刀划了道深伤，却瞒着他用草药敷了数日，连换药都趁他熟睡时悄悄进行。剑势稍缓时，她回眸望向项羽，眼中泪光流转，像盛着一汪江南春水，却始终没有落下，朱唇轻启，吟出的诗句清越如泉，混着帐外风雪声，格外动人：“桃花初遇赠纱巾，铁甲同携赴战尘。寒帐剑飞霜覆睫，此身原是楚门人。”每一句都精准戳中项羽的心——“桃花初遇”是江东溪畔，暮春时节桃花纷飞，他拾回她被溪水漂走的纱巾，她抬头时的笑容比桃花更艳；“铁甲同携”是多年征战，她放弃了江东的安稳生活，始终伴他左右，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霜覆睫”是无数个寒夜相守，她为他暖酒疗伤，陪他分析战局；“楚门人”是她的初心，此生不渝，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魂。吟罢她扬声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得意，又有几分看透生死的洒脱：“大王你看，这招‘兰草穿云’，配这诗句，比当年在江东溪边跳的好看多了吧？”话音未落，剑风又起，这次却故意慢了半拍，她持剑绕着案几走了一圈，剑刃轻轻划过酒碗里的残酒，带起细小的酒珠，在空中凝成一道银线，随后剑尖轻点，酒珠精准落在剑身上，借着火光，竟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传神的人影——那是她用剑尖沾着酒液，悄悄画的小像，眉眼间全是他当年鲜衣怒马、立于江东渡口的模样，连他腰间悬挂的、她亲手绣的剑穗纹路，都画得丝毫不差。项羽望着剑身上的小像，喉头一紧，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却暖得他眼眶发热，那些尘封的记忆，此刻全涌了上来，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项羽突然开口，歌声粗粝如砂纸磨过青石，裹着难以言说的悲怆，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的温度。那悲怆里有英雄末路的不甘——他曾率八千江东子弟渡江，破釜沉舟，大破秦军，何等意气风发；有对江东子弟的愧疚——如今八千子弟只剩八百，他如何向江东父老交代；更有对眼前人的不舍——他护得住天下，却护不住自己最想护的人。“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一句“虞兮虞兮”，喊得撕心裂肺，尾音在帐内回荡，像一把重锤，砸在帐内每一寸空气里，连烛火都被震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而悲凉。虞姬的剑势猛地一顿，银剑拄地，溅起几点火星，在冰冷的地面上转瞬即逝。她望着项羽鬓边那抹醒目的白发，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那白发是昨夜她为他梳理时发现的，当时她心头发酸，悄悄藏了一根，想带回江东埋在他们共种的兰草下，盼着兰草能沾着白发的气息，长得更加茂盛，如今却再无机会。想起江东初遇，他在桃花树下拾回她的纱巾，彼时他还是个英气勃发的少年郎，黑发如墨，笑容爽朗，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哪有半分如今的沧桑。她忽然破涕为笑，泪水滴落在剑刃上，遇热蒸腾成细小的白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当年大王在桃花树下说‘待我平定天下，以十里桃花为聘，迎你为后’，妾原想着，聘礼不用十里桃花，不用金戈铁马，只要大王平安，便是最好的。”弯腰拾酒碗时，她瞥见案角露出的半块麦饼，那是陈阿公昨日偷偷塞给她的，说“王妃身子弱，这麦饼是俺孙儿捎来的，您补补身子”，她一直没舍得吃。此刻她趁低头的功夫，悄悄将麦饼往项羽手边推了推，推到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才端起酒碗，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辛辣酒液呛得她剧烈咳嗽，胸口阵阵发疼，却挺直脊背，用手背用力擦去嘴角酒渍，原本柔和的眼神骤然变得坚定如铁，像淬了火的钢：“妾本是江东乡间女子，蒙大王错爱，伴您征战数载，早已不是当年见了血就吓得发抖的弱女子。今日垓下困局，汉军围困如铁桶，妾不能执戈冲锋，不能为大王出谋划策，但若因妾的存在，让大王有了后顾之忧，让江东子弟的希望落空，便是死也难安！”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项羽猛地起身，甲片碰撞的声响清脆而急促，打破了帐内短暂的沉寂。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刚触到她冰凉的肌肤——那是常年为伤兵换药、为他缝补衣物冻的，哪怕在帐内，也暖不回来——却见她旋身向后，动作快如闪电，青铜剑寒光一闪，已横在颈间。剑刃映出她素净的脸庞，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却也映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一向沉稳的双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虞姬！不可！”他嘶吼着扑上前，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却被她眼中的坚定逼得顿住脚步。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为他着想的坦然，像寒夜里的星光，虽微弱却坚定。帐外的呐喊声突然变得清晰，是汉军发起夜袭的信号，箭矢“笃笃”钉在帐幕上，力道之大穿透了帆布，箭头露在帐内，带着刺骨的寒意。破洞漏进的寒风卷着雪粒，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明明灭灭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极了这些年起伏不定的征战岁月——有时意气风发，有时困厄难行，却始终相互扶持。他看着她颈间的剑刃，看着她眼中的决绝，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一遍遍重复：“虞姬，放下剑，我们一起冲出去！回江东！我带你回家！”
虞姬的剑势猛地一顿，银剑拄地，溅起几点火星，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冷却。她望着项羽，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剑刃上，瞬间蒸发成细小的白雾。“大王盖世英名，勇冠三军，此次兵败，非战之罪，实乃天不佑楚，非大王之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清晰，“当年您破釜沉舟，救赵破秦，何等威风；彭城之战，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何等壮烈。这些功绩，足以让江东父老骄傲，足以让史册铭记。”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酒碗，碗沿的豁口硌得手指生疼，却紧紧攥着，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呛得她喉头发紧，剧烈咳嗽起来，却也燃旺了眼底的决绝，那决绝中带着对他的眷恋，更带着对江东子弟的责任：“妾本是江东乡间女子，蒙大王错爱，伴您征战数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浣纱跳舞的弱质闺秀。这些年，见惯了沙场厮杀，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垓下困局，汉军数十万之众围困，您若带着妾突围，必然束手束脚，弟兄们也会因护着妾而伤亡惨重。妾不能为大王冲锋陷阵，亦不愿成为您的拖累，更不愿成为江东子弟回归故乡的阻碍！”她抬手抹了抹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项羽猛地起身，动作急切而慌乱，甲片碰撞的声响在帐内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指尖离她的肌肤只有寸许，却见她旋身向后，身姿轻盈如蝶，青铜剑寒光一闪，已稳稳横在颈间，剑刃与肌肤相贴，泛着森冷的寒意。“虞姬！”他嘶吼着扑上前，声音里满是惊慌与绝望，一向挺拔的身躯竟有些佝偻，“你听话！放下剑！我们一起冲出去！江东还有万千子弟，还有我们的兰草，还有桃花！我们回去！重新再来！”却被她眼中的坚定逼得顿住脚步，那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他无法再前进一步。帐外的呐喊声突然变得清晰，是汉军发起夜袭的信号，密集的箭矢“笃笃笃”钉在帐幕上，帆布被射得千疮百孔，破洞漏进的寒风卷着雪粒，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火光在两人脸上交替明暗，映出他的悲痛与她的决绝。远处汉军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整个营垒都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攻破。
“大王，”虞姬的声音带着酒气的微醺，却字字清晰如刻石，穿透帐外的厮杀声，落在项羽耳中。她抬手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颈间淡淡的疤痕——那是荥阳之战时，为护他挡箭留下的，疤痕不长，却深，此刻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枚特殊的印记。“乌骓马脚力过人，是当年您从秦军手中夺得的宝马，它认主，定会载着您冲出重围。鞍旁挂着的水囊里，妾掺了些蜂蜜，是去年从江东带来的，寒夜喝着暖身子，也能解乏；行囊里的草药分了小包，都贴了标签，陈阿公肺寒，给的是润肺的甘草桔梗；阿武腿伤重，给的是活血化瘀的当归红花，您突围时记得提醒他们按时敷，千万别嫌麻烦。”她抚过胸前褪色的兰草花纹，指尖轻轻摩挲着，忽然轻吟：“兰草庭前共植春，兵戈踏碎梦中身。愿凭一死清前路，留得英魂护楚人。”吟罢轻笑出声，眼中闪过江南庭院的春色——那年春天，他们在庭院里共种兰草，他笨手笨脚地培土，把泥蹭到了她发间，还嘴硬说“兰草要沾人气才旺，沾了我的虞姬的气，定能长得最好”，如今想来，倒是比军师的兵法还管用。说到此处，她声音微顿，从发髻上拔下银簪，簪头的桃花还带着发丝的温度，那是定情那日，他用战场上缴获的银锭，托老铁匠打了三日才成的，簪头的桃花瓣还带着锤打的细纹，是他亲手挑选的样式。她将簪子轻轻放在兰草花旁，又用指尖蘸着案上未干的酒液，在案上写了个极小的“归”字，笔画工整：“这簪子是大王所赠，桃花是江东的模样；这‘归’字是妾的心愿，盼大王早日带弟兄们回家，回到江东，回到那片有桃花、有兰草的土地。回到江东后，记得给陈阿公的孙儿带块麦芽糖，去年冬天他跟着陈阿公来营中，还缠着妾要糖吃，说‘王妃的糖，比灶上的蜜还甜’。”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每一个字都刻进项羽的心里。
项羽的喉头剧烈滚动，像堵着千斤巨石，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着她，看着这个陪他从江东走到垓下、从少年走到暮年的女子，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案上的酒液里，泛起一圈圈涟漪。他忽然瞥见案上酒液未干，颤抖着伸手，蘸着酒渍在案面写下一首律诗，笔锋虽颤，却依旧带着往日的力道，每一笔都用尽了力气：“江东初遇桃花肥，剑赠佳人共马飞。帐冷同簪霜后菊，戈寒互拭血中衣。楚歌四面催肠断，玉剑一抔谢主归。最恨春潮遗恨处，未携兰草伴君回。”写完时，指节已泛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抽搐。每一句都砸在过往岁月的脉络上——“桃花肥”是初遇的烂漫，江东桃花盛开，他与她初相识；“共马飞”是征战的相守，他赠她宝剑，两人同乘一马，驰骋沙场；“霜后菊”是寒夜的扶持，深秋霜重，两人共簪一枝菊花，相互取暖；“血中衣”是生死的相护，战场上刀光剑影，两人为对方擦拭染血的铠甲与衣物。虞姬俯身凝视案上诗句，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轻轻抚过“未携兰草伴君回”七个字，指尖的温度融化了酒液凝成的薄冰，忽然破涕为笑，泪水滴在“兰草”二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大王此诗，道尽妾心中事。兰草虽未携，此心早已随大王归江东，与那片土地、与那些兰草、与大王永远在一起。”她缓缓抬起手，最后为他理了理歪掉的披风领口，指尖划过他粗糙的脸颊——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是征战岁月的印记，也是她熟悉了数载的温度。“那年桃花树下，大王说要让妾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妾虽未等到那一日，却得大王此生相守，得大王此诗，此生无憾，死而无憾。”她的指尖停在他胸前的伤疤处，轻轻摩挲着，动作轻柔得像抚摸稀世珍宝，“这伤是为护弟兄们所受，日后突围，万不可再这般拼命。您的性命，不仅是您自己的，更是江东子弟的希望，是江东父老的盼头，您一定要活着回去，带着弟兄们回去！”
项羽的喉头剧烈滚动，胸腔里像塞着一团滚烫的棉花，闷得他发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死死盯着她，看着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是初见时的羞涩，是随军时的牵挂，是寒夜相守时的温情；看着她对生的渴望——她也曾盼着回江东种兰草、看桃花，盼着安稳的生活；更看着她不愿拖累自己的决绝——为了他，为了江东子弟，她甘愿舍弃性命。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汉军的喊杀声中夹杂着“活捉项羽，赏金千两”的叫嚣，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帐内的地面上，瞬间融化成水，又很快结成冰。他想开口，想让她放下剑，想带她一起走，可话到嘴边，却被她眼中的坚定堵了回去。他知道，虞姬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会改变。虞姬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身形，细细描摹，随后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义无反顾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帐内的气息、将他的模样都吸进肺里，藏在心底最深处。
“大王保重！来世，妾还在江东桃花树下等您，带您去看溪边浣纱的女子，听渔舟上的采莲歌，陪您再种一院兰草！”虞姬说话时，眼神扫过帐外子弟兵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她知道，这些弟兄都是江东的好儿郎，定会拼尽全力护着项羽突围，带着他回到故乡。话音未落，她手腕翻折如兰草轻摇，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青铜剑已划过颈间，一道鲜红的血线瞬间绽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鲜血溅在素色舞衣上，竟真如江东春日漫山遍野的桃花般绚烂，与衣上褪色的兰草花纹相映，美得惊心动魄。倒下时，她刻意将身体转向帐门的方向，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那些可能射进来的箭矢，为他留出一丝安全的空间。最后望向项羽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恐惧，没有丝毫遗憾，只有“不负君心、不负江东”的坦然。项羽箭步冲上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虞姬渐渐冰冷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这才发现，她贴身处藏着一张叠得整齐的布条，用细麻绳系着，贴身藏着，还带着她的体温。他颤抖着展开布条，上面除了用木炭画的详细突围路线——标注着汉军的薄弱处、可以隐蔽的山谷、有水源的地方，还有子弟兵的用药叮嘱，字迹娟秀却工整，最后竟用工整的字迹抄录着他方才写的那首诗，末句旁添了一行极小的小字：“兰草心，江东魂，与大王同在，与江东同在。”泪水混着鲜血滑落，滴在布条的诗句上，晕开一片深色。他将布条小心翼翼折好，与那朵兰草花、那支银簪一同塞进怀中，紧紧贴着心口。随后他猛地攥着佩剑出鞘，剑刃寒光凛冽，映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虞姬！你放心！我必带弟兄们归乡，必让江东桃花再映你的笑靥！必让咱们的兰草在江东重新盛开！”嘶吼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他抱着她的身体最后蹭了蹭，感受着她残留的体温，才咬牙起身冲出帐外。帐外的乌骓马早已焦躁地刨着蹄子，铁蹄踏碎地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见他出来，猛地昂起头颅长嘶，声震四野，像是在为逝去的王妃悲鸣，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战助威，更像是在回应他回归江东的誓言。
此正是：
此正是：
楚帐寒灯照剑霜，玉容凝泪对霸王。
肠断楚歌风里起，魂随战马血边扬。
不教祸水污青史，愿以贞魂守故乡。
千古琵琶弹未歇，美人风骨比梅香。
帐外，八百江东子弟早已列成整齐的方阵，寒风吹得他们甲胄上的冰碴“咔嗒”作响，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上格外清晰。每个人都攥着锈迹斑斑的兵器，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虎口处的老茧与兵器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队列最前排的陈阿公，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攥着儿子陈柱的断箭——那是陈柱牺牲时留下的唯一遗物，箭杆上“陈柱”二字被他摩挲得发亮，边缘光滑。他鼻尖抽了抽，浑浊的眼睛突然红了，皱纹里都蓄满了泪水——那是王妃独有的草露香气，是去年冬天他咳嗽不止，王妃特意用兰草和蜂蜜酿了蜜露给他的味道，此刻这香气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顺着帐幕的破洞飘出来，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是王妃的味道……”他喉头哽咽，想起那年寒冬，儿子陈柱的草鞋磨得脚掌流血，王妃连夜拆了自己的绣帕，缝了双衬着棉絮的布鞋送过来，针脚细密得像江南的雨丝，“王妃待咱们，比亲娘还亲啊……”旁边的阿武撑着长矛，断腿的伤口裹着王妃昨夜刚换的草药，寒风一吹，草药的清香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让他疼得额头冒汗，却死死盯着那顶帐篷不肯移开视线。去年他高烧昏迷三天三夜，是王妃守在他床边，用自己的丝帕蘸着温水擦他的额头，还哼着江东的童谣哄他：“阿武乖，睡一觉就好了，等开春咱们就回江东，看江里的河豚翻肚皮……”李三紧攥着怀里的铁锁雏形，那是王妃见他冬日守哨无聊，特意从营墙根找了块废铁给他的，还笑着说“给未出世的孩儿打个长命锁，沾沾王妃的福气”，铁锁边缘被他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帐内突然传来大王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里的悲痛像惊雷般炸在每个人心头，陈阿公的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土地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粒。“王妃……”不知是谁先哽咽着喊了一声，紧接着，“噗通”一声，陈阿公单膝跪地，兵器拄地的声响沉闷而沉重。仿佛被点燃的引线，八百人齐齐单膝跪地，甲胄碰撞的声响整齐划一，震得脚下的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底下冻得发黑的土地：“大王！随我们杀出去！为王妃报仇！回江东！”寒风卷着他们的呐喊声，在垓下的旷野上久久回荡，盖过了远处汉军的号角声。
项羽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踉跄，黑貂披风在寒风中展开，像一只展翅的黑鹰，披风边角还沾着虞姬的血渍，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他抬手将佩剑直指汉军阵营的方向，剑刃在微亮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映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最后落在那顶染血的营帐上，帐幕的破洞里，还能看见案上那碗残酒，酒液早已结冰，旁边散落着他蘸酒写就的诗句，字迹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未携兰草伴君回”的字样。无数个征战间隙的夜晚在脑海中闪过：彭城大捷后，两人对坐饮酒，她为他擦去甲胄上的血污，指尖划过他的伤疤时眼中满是心疼；荥阳突围时，她持剑守在帐外，归来时衣袂上的血渍比剑刃更刺目，却笑着递给他半块烤红薯；寒夜行军时，她将暖手的盐囊塞进他掌心，自己的指尖却冻得发紫……这些画面像刀一样割着他的心，让他喉头剧烈滚动，说不出一个字。“弟兄们！”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彻骨的悲痛与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在子弟兵心上，“虞姬待我如性命，待你们如亲人！她为了不拖累我，为了让咱们能回江东，亲手了结了自己！”他猛地抬高声音，嘶吼道：“此仇不报，我项羽枉为男儿！我等皆是江东好儿郎，今日便随我杀出去！为虞姬报仇！回江东！见爹娘！”
“杀！为王妃报仇！回江东！”八百人的呐喊声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汉军的厮杀声与号角声，震得脚下的冻土微微开裂。乌骓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悲愤的士气，四蹄翻飞，铁蹄踏过之处，扬起漫天雪沫与血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向敌阵。项羽的佩剑率先劈落，剑刃划过一名汉军的甲胄，发出“滋啦”的声响，鲜血喷溅而出，溅在他怀中的兰草花上，那干枯的花瓣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染上了鲜活的颜色。八百子弟紧随其后，像一把淬了血的尖刀，硬生生从汉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一道缺口。陈阿公挥舞着儿子的断箭，箭头虽钝，却依旧狠狠扎进一名汉军的喉咙，他嘶吼着：“柱儿！爹替你杀贼！替王妃报仇！”阿武单腿撑地，长矛如毒蛇出洞，每一次刺出都带走一条生命，断腿的伤口裂开，鲜血浸透了麻布，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冲锋；李三左手持盾，右手握着半截砍刀，盾牌上早已布满刀痕，却始终护在同乡张五身前，两人并肩作战，像当年在庐江打铁时那样默契。项羽的佩剑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对虞姬的思念与仇恨，剑上的鲜血混着雪水，顺着剑刃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片暗红的水渍。他回头望去，八百子弟紧紧跟在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血污，却眼神坚定，像一群不畏生死的猛虎。他知道，自己必须带着这些弟兄活着回江东，这是对虞姬最好的告慰，也是他作为霸王的责任。寒风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怀中的兰草花与银簪贴着心口，传来淡淡的香气，那是虞姬的味道，是江东的味道，支撑着他在乱军中奋勇拼杀，朝着江东的方向，一路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