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拓跋烈果然如他所说,并未频繁前往城外的军营,大多时间都留在府中处理公务,或是入宫朝觐。府邸内少了将军在时的肃杀,多了几分家常的宁静,但那份北地贵族的底蕴与规整却丝毫未减。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拓跋明珠便兴致勃勃地拉着谢珩要去郊外围猎。“整日待在府里或是城中,有什么趣味?我们鲜卑儿女,向来是在马背上、在旷野中找寻快乐的!谢校尉,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箭术!”她换上了一套利落的火红色骑射服,长发编成数根发辫,更显得英姿飒爽,眉宇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自信。
谢珩拗不过她的热情,加之自己也确想领略一番北地风光,便欣然应允。两人各乘骏马,带了几名背着猎弓、牵着猎犬的健仆,出了平城北门,向着郊外的山林地带而去。
北方的原野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视野极为开阔,天高地迥,远处山峦起伏,线条硬朗。时值春夏之交,草木丰茂,野花星星点点散布在无垠的绿毯之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拓跋明珠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她纵马在前,如同欢快的云雀,时而指向远处惊起的飞鸟,时而讲述着往年在此狩猎的趣事。她的骑术确实精湛,马匹在她驾驭下乖巧听话,奔驰、转向、骤停,无不流畅自如。
进入一片林木稀疏的山谷,拓跋明珠示意众人放慢速度,压低声音。“看那边,”她纤指遥指,只见百余步外,几只膘肥体壮的麂子正在溪边低头饮水,神态悠闲,并未察觉危险的临近。她轻轻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搭上弓弦,动作轻盈而稳定,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整个人气息收敛,与之前活泼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珩静立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拓跋明珠屏息凝神,弓开如满月,瞄准了其中最为雄壮的那只头麂。嗖!箭去如流星!那麂子极为警觉,闻得破空之声,猛地抬头欲窜,但箭矢已然及体,精准地射入了它的脖颈侧面!麂子哀鸣一声,踉跄几步,倒在地上挣扎。
“中了!”拓跋明珠欢呼一声,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得意地看向谢珩。仆从们立刻驱赶猎犬上前围住猎物。
“姑娘好箭法。”谢珩由衷赞道,这一箭无论力度、准头还是时机的把握,都堪称优秀,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那是自然!”拓跋明珠扬起下巴,随即又抽出一支箭,递给谢珩,“谢校尉,你也来试试?”
谢珩微微一笑,接过弓箭,并未推辞。恰在此时,一只苍鹰从高空掠过,身影迅捷。谢珩目光一凝,也不见他如何瞄准,弓弦震动,箭矢已冲天而起!那箭并非直射苍鹰,而是算准了其飞行的轨迹,预判了方位。只听空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哀鸣,一片灰黑色的羽毛飘飘悠悠落下,那苍鹰竟被一箭射穿了翅膀,歪歪斜斜地向远处山林坠去!
这一手神乎其技的射术,不仅让那些仆从看得目瞪口呆,连拓跋明珠也睁大了美眸,半晌才叹道:“谢校尉……你这箭术,怕是比宇文扈还要厉害得多!”她看向谢珩的目光中,钦佩之色更浓。
两人在山林中盘桓了半日,收获颇丰。除了麂子,还射得了几只野兔和山鸡。夕阳西下时,才满载而归。回到府门前,正好遇上从外归来的拓跋烈。他看到女儿与谢珩并辔而归,马后驮着猎物,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脸上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抚着短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招呼道:“收获不错嘛!看来今日玩得尽兴了?”
拓跋明珠雀跃地跳下马,向父亲展示着猎物,叽叽喳喳地说着围猎的经过,尤其强调了谢珩那惊世骇俗的一箭。拓跋烈听得连连点头,看向谢珩的目光愈发欣赏。
又过了一日,谢珩本在房中翻阅从拓跋烈书房借来的几卷兵书,试图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军略思想。拓跋明珠却再次找上门来,软磨硬泡地要拉他上街逛逛。“整日看书多闷啊!平城西市新来了一队西域胡商,听说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我们去看看嘛!”
谢珩架不住她的热情,只得放下书卷。走在平城喧嚣的街道上,与拓跋明珠并肩而行,谢珩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与南朝女子截然不同的气质。她不像南朝仕女那般矜持含蓄、步履轻盈、笑不露齿,而是步履轻快,笑声爽朗,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看到有趣的摊贩会直接凑上前去,与商贩讨价还价也带着北地特有的直率,偶尔还会用鲜卑语与相熟的摊主打招呼。她就像这北地的阳光,热烈而明媚,充满了一种原始而健康的生命力。在她身上,谢珩看到了北魏这个正在上升期的王朝,其子民尤其是贵族女性,所拥有的那份自信、开放与活力。
两人信步来到西市,这里果然比平日更加热闹。身着各式胡服、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比比皆是,摊位上摆满了流光溢彩的玻璃器皿、织工繁复的波斯地毯、香气扑鼻的香料、以及各种造型奇特的银器、皮革制品。拓跋明珠在一个卖西域首饰的摊子前流连忘返,拿起一串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玛瑙的银项链在颈前比划,回头问谢珩:“谢校尉,你看这个好看吗?”
她的眼眸在珠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纯粹的欢喜。谢珩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
“明珠妹妹!真是巧啊,你也来这里逛市?”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锦袍、腰佩玉带、头戴卷檐虚帽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面容也算英俊,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纨绔之气,身后还跟着两名魁梧的家奴。他目光热切地落在拓跋明珠身上,完全无视了一旁的谢珩。
拓跋明珠见到此人,眉头立刻蹙起,脸上明媚的笑容收敛了大半,语气疏淡地道:“慕容冲,是你啊。有事?”
那名为慕容冲的男子仿佛没听出拓跋明珠语气中的不耐,笑嘻嘻地道:“没事就不能跟明珠妹妹打个招呼吗?我新得了一匹大宛良驹,神骏非凡,正想邀妹妹明日一同去城外试骑呢!”他这时才仿佛刚看到谢珩,上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注意到谢珩那与北人略有不同的气质和穿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语气带着挑衅问道:“明珠妹妹,这位是……?面生得很啊,不介绍一下?”
谢珩面色平静,看向拓跋明珠,以目光询问。
拓跋明珠没好气地低声对谢珩道:“他叫慕容冲,是慕容部首领的儿子,一直在……纠缠于我。”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厌烦。
谢珩闻言,心中了然。他轻叹一声,语气温和地对拓跋明珠,却也足以让慕容冲听到:“明珠姑娘人如其名,确是一颗璀璨明珠,光华所至,自然能吸引倾慕之人。此乃常情。”他并未动怒,反而主动向慕容冲伸出手,以示友好,姿态从容大度:“在下谢珩,暂居拓跋将军府上。见过慕容公子。”
然而,慕容冲见拓跋明珠与谢珩态度亲近,本就心中醋意翻腾,又见谢珩如此“淡然”,更是将其视作了挑衅与轻视。他非但没有去握谢珩的手,反而冷哼一声,下巴微扬,语带讥讽与狂妄:“谢珩?南人?哼!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也配与明珠妹妹并肩同行?识相的,赶紧离明珠远点,否则,休怪本公子对你不客气!”说着,他竟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他身后的两名家奴也面露凶光,踏前一步。街上的行人见有热闹可看,纷纷驻足围观。
谢珩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回手。他本不欲生事,但对方如此咄咄逼人,更是当街欲行无礼,他也不能一味退让。“慕容公子,何必动怒?不过是偶遇闲谈而已。”
“少废话!”慕容冲酒色过度略显虚浮的脸上涌起一股戾气,竟真的不管不顾,一拳就向谢珩面门捣来,拳风软弱,但架势却颇为嚣张。
谢珩心中叹息,这真是无妄之灾。他脚下微动,身形如鬼魅般轻轻一侧,便让过了这毫无章法的一拳。慕容冲一拳落空,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他更觉丢脸,怒喝一声,又是一拳挥来,同时示意家奴:“给我教训他!”
那两名家奴闻言,立刻扑了上来,一人抓向谢珩左臂,一人挥拳击向他右肋,配合倒也默契,显然是有些身手的护卫。
谢珩眼神微冷。他不再闪避,左手如电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左边家奴抓来的手腕,顺势一拧一送,那家奴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带得转了半圈,与右边冲来的同伴撞了个满怀,两人顿时成了滚地葫芦,狼狈不堪。
而此刻,慕容冲的第二拳才刚刚打到。谢珩右手随意一抬,食指与中指并拢,后发先至,轻轻点在了慕容冲的手腕内侧穴道上。慕容冲只觉整条手臂如同过电般一麻,瞬间失去力气,软软垂落下来,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劲,又惊又怒,脸色煞白。
谢珩并未继续追击,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慕容公子,街市之上,动武恐伤了和气,也失了身份。”
慕容冲又惊又怕,他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等亏?但对方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他和两名家奴的攻势,那份举重若轻的实力,让他心底发寒。他愣愣地看着谢珩,脸上的狂妄与戾气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惧,有羞惭,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莫名的崇拜?
他忽然推开搀扶他的家奴,整了整衣袍,对着谢珩深深一揖到地,语气竟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狂热:“慕容冲有眼无珠,冒犯了高人!谢……谢先生武艺超群,神乎其技!慕容冲……慕容冲想拜先生为师,学习武艺!还请先生收下弟子!”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周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傻了眼,连拓跋明珠也惊讶地捂住了小嘴。
谢珩看着眼前这前倨后恭、情绪变化如此之快的纨绔子弟,也是一阵无言。他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谢某技艺粗浅,不敢为人师表。慕容公子还是请回吧。”说罢,不再理会一脸失望与恳求的慕容冲,对拓跋明珠微微颔首,“明珠姑娘,我们走吧。”
拓跋明珠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跟着谢珩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留下慕容冲还在原地,望着谢珩的背影,目光闪烁,不知又在转着什么念头。这场市井风波,虽短暂,却也让谢珩对这平城的人情世故,有了更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