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试炮成功的振奋，如同投入汹涌暗流中的一块巨石，虽能激起浪花，却难以立刻改变河流的走向。那象征着技术与毅力胜利的轰鸣，被牢牢限制在隐秘的山谷中，尚不足以穿透京城厚重的宫墙与权力迷雾，更无法即刻转化为东南海疆上的雷霆反击。沈云漪和学员们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艰辛取得的成果，现实的沉重压力已如影随形。
真正的惊雷，在数日之后，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轰然炸响，瞬间撕裂了帝国表面尚存的平静。
时近黄昏，两匹口吐白沫、浑身汗湿的骏马，几乎同时冲入京城，马背上的驿卒衣衫褴褛，嘴唇干裂出血，显是经过了不惜马力的长途狂奔。他们携带的两份六百里加急文书，如同两道淬毒的催命符，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沉寂中透着一丝不祥的紫禁城，其内容也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京城的高层官员中秘密传开，引发无声的惊骇。
第一份，来自南直隶巡抚，字迹潦草欲飞，墨迹潦草处仿佛能看见书写者颤抖的手和满眼的惊恐：
“……万急！本月丙子日晨，大雾未散，大批红毛夷舰，纠集巨舰不下十艘，辅以多艇，悍然突入长江口！其舰身形狭长，帆樯迅捷，炮火尤为猛烈，声若连环霹雳，弹如陨星坠地！我吴淞口炮台守军虽凭借血气之勇，据垒拼死抵抗，然器械悬殊甚巨，彼炮射程远超我台，我炮未及敌舰，敌弹已如雨下！激战竟日，炮台多数被毁，硝烟蔽日，工事崩摧！参将张鹏举亲燃巨炮，身被数创，犹呼杀贼，最终力战殉国，壮烈捐躯！夷舰仗其船坚炮利，已然突破江防锁钥，竟尔溯江而上，沿途炮击江阴、镇江沿岸，焚毁民船、货栈无数，烈焰映红江面，江南为之震动，漕运彻底中断！商民惊恐万状，纷纷弃家内逃，道路为之堵塞……局势危如累卵，伏乞朝廷速发天兵，以解倒悬之危，否则江南糜烂，恐不可收拾矣！”
第二份，则来自宫中司礼监，用词谨慎却字字千钧，内容更为简短，听在知情人耳中却如同九天霹雳：
“陛下圣体违和，今日午后病势骤然加重，呕血数升，旋即昏迷不醒，牙关紧闭，太医多方施救，束手无策，言……言恐天命就在旦夕之间！社稷危难，国不可一日无主，请诸位阁臣、勋贵、亲王，即刻入宫候旨，以定大计！”
长江口失守！帝国血脉被外敌扼住！皇帝病危，权力核心即将崩塌！
这两个消息不再是普通的边患与宫廷变故，它们如同两道交织的毁灭性飓风，瞬间将整个帝国中枢卷入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与混乱之中。夷舰竟敢如此深入帝国腹地，这意味着漫长的海岸线已形同虚设，帝国最富庶、承担着大半财政收入的江南地区，已直接暴露在敌人凶悍的炮口之下！漕运彻底中断，等于掐断了北方的经济命脉与粮食补给线！而皇帝在此时突然病危，储君未立，朝局未稳，至高无上的权力出现了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真空！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再无转圜余地。
齐王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朱翊钧几乎是抢过心腹密探呈上的纸条，目光急速扫过，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一种混合着极度激动、亢奋与狠厉的潮红，迅速取代了惊愕，涌上他的脸颊，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等待的、筹划的、甚至不惜引狼入室以求的时机，终于到了！而且来得如此“完美”！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因压抑的兴奋而微微变形，“范·德伯格这条海狼，果然没让本王失望！封锁长江口，炮击江南，直捣心腹！哈哈哈！看现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阻挠本王‘抚夷通商’的蠢货，还有何话说！还有谁敢反对！”他狂笑着，仿佛已看到群臣在他面前匍匐哀求的景象。
但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肃杀，眼中寒光四射，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宫里那边，都安排好了吗？确保万无一失！”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王爷放心，”心腹跪伏于地，声音同样低沉而确信，“宫门禁卫及各门值守，大内关键通道、暖阁外的岗哨，皆已换上我们绝对可靠的人。冯公公那边也已打点妥当，随时听候王爷吩咐。只等……”心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下切手势。
“很好！”齐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因权力触手可及而激荡不已的心情，但指尖的微颤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立刻为本王更衣，穿戴亲王常服，本王要即刻入宫‘侍疾’，以尽人子孝道！另外，让我们的人全部动起来，按预定方案，控制京城九门！特别是——”他语气一顿，加重了读音，“德胜门外的铁路终点站、西山格物院方向，还有林昭的铁路衙门！给本王盯死了，许进不许出！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本王放过！尤其是林昭和他那些格物院的妖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要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内外结合，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定鼎乾坤！江南的混乱，将成为他逼迫朝廷就范的筹码；宫中的变局，将是他登上至尊之位的阶梯！
铁路总调度衙门。
值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林昭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庞。他几乎是同时从不同渠道得知了这两条足以让天地变色的噩耗。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酷烈，如此致命！齐王竟然疯狂至此，为了权力，不惜引狼入室，以江南糜烂、国本动摇为代价！而皇帝的突然病危，时机巧得令人心惊，无疑是为这场处心积虑的政变铺平了最后一道障碍。
“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孙幕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脸上早已血色尽褪，写满了绝望，“齐王……齐王定然已经动手控制宫禁和京城卫戍！我们……我们怕是已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了！”
值房内，几名核心属官也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他们已身处绝境，生死悬于一线。
林昭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挣脱出来，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他不能乱，他若乱了，这里所有人，连同西山格物院那些宝贵的火种，都将万劫不复。他大步走到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幅地图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钉在长江入海口那曲折的线条上，仿佛能穿透图纸，看到那正在燃烧的江面和肆虐的敌舰。随即，他的目光狠狠一划，越过黄河，越过淮水，最终牢牢锁定在南方的那个点上——南京。
一条模糊的、曾在脑海中盘旋过无数次、却始终因其蕴含的巨大风险和不确定性而被搁置的退路，在此刻生死存亡的关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和唯一。
“我们不能留在京城等死。”林昭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齐王的目标是我，是格物院，是铁路的控制权。只要我们还在，只要这些东西不落入他手，他就无法真正、完全地掌控这个帝国的命脉，他就始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值房内每一张惊慌失措却又强自镇定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下达了决定命运的命令：
“传我命令！”
“第一，周铁鹰！”他看向身边那位面容冷硬如铁的稽查队长，“你立刻带领所有能调动的最精锐稽查队员，携带全部装备，以执行特殊勤务为名，赶往西山格物院！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沈云漪和所有核心技术人员、学员，以及最重要的研究资料、图纸、仪器、样品！然后，放弃院址，按我们之前推演过数次的三号应急方案，向西南方向转移，进入太行山区预设的隐蔽点待命！记住，人是根本，资料是希望，缺一不可！”
“第二，孙先生，”他看向孙幕僚，“你立刻带人，整理衙门所有核心文书、账册、档案，特别是与各地铁路线路图、调度权限、密码本、以及与我们有秘密往来的官员、商贾名录！全部装箱，准备带走！同时，立刻彻底销毁所有不便携带的、可能暴露我们战略意图或牵连他人的敏感文件！片纸不得遗留！”
“第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启动‘南狩’计划！利用我们此刻尚能完全掌握的铁路调度权，立刻组织一支特别列车，机车升火，车厢备足！集结所有愿意跟随我们、可信赖的人员，携带必要的武器、银钱、粮食、药品！我们以最快速度，南下！目标——南京！”
南京！留都！那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备用行政体系，有长江天险可作为屏障，有尚未被齐王势力完全渗透的南方半壁江山，更有无数对北方朝局失望、可能转而支持一股新生力量的地方官员和士绅！这是目前绝境之中，唯一可能打破困局，保留反击火种，为这个帝国留下一线生机的希望之地！
命令如山，被迅速而秘密地传达下去。整个铁路衙门并未陷入混乱，反而在一种悲壮的共识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紧张有序的忙碌。没有人高声喧哗，没有人质疑退缩，求生的本能、对齐王倒行逆施的强烈愤慨、以及对林昭长久以来建立的信任，让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如同即将沉没的巨船上，最后一批坚守岗位的水手。
西山格物院。
夜色初降，工坊内依旧灯火通明，熔炉的余温尚未散尽。沈云漪正对着一张刚画好的、关于炮闩结构改进的草图凝神思索，一名学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报告了京城惊变的消息。
沈云漪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黑斑。她抬起头，望向工坊中央那门刚刚通过验收测试、黝黑的炮身还在灯下泛着冷冽光泽的火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谬与悲凉。他们刚刚在技术上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却足以带来希望的突破，现实却已天翻地覆，将这微小的成果瞬间抛入了毁灭的深渊。
“沈先生！周……周铁鹰大人带着好多持械的稽查队员来了，说是奉林大人紧急命令，要我们……要我们立刻放弃格物院，全部撤离！”又一名学员惊慌地跑来，声音带着哭腔。
沈云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金属和煤烟味道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迷茫与悲凉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所取代。她没有时间去伤感，没有时间去恐惧，更没有时间去质问这该死的世道。
“拆！”她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工坊内的骚动，“把这门实验炮，还有之前所有成功和失败的关键样品、所有相关的核心部件、设计图纸、实验数据记录、计算手稿，全部打包带走！能带走的精密工具、特殊材料，也尽量带上！带不走的……”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冷，“……大型设备、熔炉、以及所有来不及带走的文书，全部……彻底毁掉！绝不能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资敌助纣！”
她没有解释，没有动员，但所有人都从她的话语和眼神中读懂了形势的严峻。格物院内，瞬间陷入一种悲壮的忙碌。灯火被拨得更亮，学员们和留下来的工匠们在周铁鹰带来的精干人手协助下，如同与时间赛跑，紧张地进行着拆卸、分类、装箱、搬运……沉重的部件砸在地面的闷响，撬开固定螺栓的刺耳声音，以及为了彻底销毁大型锻锤和部分炉体而引燃火药发出的、沉闷而决绝的爆破声，交织成一曲仓促、凌乱却又透着无比坚毅的撤离序曲。
沈云漪亲自监督着核心资料的装箱，尤其是一个密封的铁皮箱，里面装着包括新型火炮全套图纸、钢材冶炼数据、蒸汽机改进笔记在内的最高机密。最后，她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值房，从枕下取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包袱，里面是父亲留下的那几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其中一本的夹页里，还留着父亲批注的、关于“格物致知”理解的娟秀小字。她将包袱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她在这个骤然崩坏的时代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来处的精神浮木。
京城，德胜门外铁路站。
夜色浓重，寒风凛冽。一支由一台喷吐着白色蒸汽的“燎原二号”机车和数节经过紧急调配的客货混编车厢组成的特别列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蟒，静静地伏在轨道上，锅炉早已烧足压力，只待一声令下。站台上人影幢幢，却异常安静，人们默默地搬运着最后的物资登车，压抑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取代了往日的喧嚣。
林昭站在车厢连接处，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灯火零星、轮廓模糊的京城。那里有他数年来呕心沥血推动的铁路网初具雏形，有他试图用技术与秩序重塑帝国的梦想，有未竟的事业与抱负，也有他此刻必须毅然抛下的很多东西——同僚、朋友、乃至一部分过去的自己。
孙幕僚快步从黑暗中走来，低声道：“大人，所有登记在册、自愿跟随的人员已基本登车，核心文书物资也已装载完毕。周大人那边刚刚用信鸽传来短讯，已接应到沈先生和格物院核心人员、资料，正按计划向西南预定地点转移，暂无追兵。”
林昭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梦想的庞大城市，决然地转身，踏上了冰冷摇晃的车厢踏板。
“发车！”他沉声命令，声音不大，却如同敲响了命运的钟声。
“呜——！！”
汽笛发出一声撕裂夜空的、凄厉而悠长的嘶鸣，如同受伤巨兽告别巢穴的悲号，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出极远。庞大的车轮在高压蒸汽的推动下，开始缓缓转动，由慢至快，带着一车不甘沉沦、誓要在这狂涛中杀出一条生路的灵魂，驶离了这座即将被黑暗与阴谋彻底吞噬的帝国心脏，向着南方，向着未知的险阻与渺茫的希望，疾驰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几乎就在列车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队打着齐王旗号、刀剑出鞘的精锐兵马，便杀气腾腾地冲入了已然空寂的铁路总调度衙门。为首的将领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和空荡的值房，脸色铁青，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
“搜！给我仔细地搜！看看他们留下了什么！还有，立刻派人沿铁路线追！”
惊变之夜，有人图谋篡逆，掌控中枢；有人毅然南奔，保存火种。忠诚与背叛，绝望与希望，坚守与逃离，在这沉沉夜色中激烈碰撞，帝国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走向了完全未知的分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