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战的次日,天色灰蒙,仿佛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春雨。太和城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忙碌”在沉默中对峙。
城内,皮逻阁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于赠的残部被换下,这些经历了血火淬炼的浪穹勇士几乎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退入城内临时征用的民居中休整。军医和城中妇孺穿梭其间,清洗伤口,分发稀粥和有限的草药。
段俭魏亲自督率军民加固城防。被巨石砸毁的垛口用土木紧急垒砌,泼水结冰,形成滑腻冰冷的斜面。更多的擂木、滚石,甚至拆毁无人房屋得来的梁柱砖瓦,被源源不断运上城头。张建成则带着文吏,近乎苛刻地清点着每一仓粟米、每一捆箭矢,实行更严格的配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背水一战的沉重,但已不见前几日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坚韧。
皮逻阁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城墙各处。他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巡视,偶尔弯腰扶起一名疲惫的民夫,或拍拍守城士卒的肩膀。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愈发浮动的人心。所有人都知道,诏主与他们同在,与城同在。
联军大营则显得躁动许多。论莽热派出了大量游骑斥候,如同梳子般扫向东北方向,试图找出那支“唐军”的踪迹,确认其虚实。同时,后勤军官清点着被焚毁的粮草,虽然损失不算致命,却也让原本充裕的补给线稍稍紧绷了起来。逻盛炎待在自己的王帐内,减少了外出,显然昨日的惊吓余波未平。论莽热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来安抚这位心神不定的盟友,耐心与不屑在他心中交织。
夜幕降临前,联军探马带回消息:那支唐军仍在东北方向数十里外的一处谷地驻扎,并无进一步动作,似乎真的只是在“观望”。
论莽热得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果然如此!虚张声势的鼠辈!”他最后一点疑虑打消,决心更加坚定。他召来各部将领,下达了明日拂晓发动总攻的严令。
“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我要站在太和城的望楼上!不惜一切代价,踏平此城!”论莽热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石,不容置疑。帐内吐蕃将领轰然应诺,蒙舍诏的将领则看向逻盛炎,见其微微点头,才随之附和。
——
太和城内,皮逻阁同样收到了于赠麾下最精锐的斥候冒死送回的情报。
“禀诏主,联军游骑四出,重点探查东北方向。其大营内杀牲宰羊,似在预备大战。逻盛炎王帐守卫明显增加,论莽热已召集众将下达指令,明日拂晓,必是全力猛攻!”
皮逻阁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唐军的“惊蛰”效应,只争取到了宝贵的一天。
“知道了。令斥候继续监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他声音平静,挥手让斥候退下。
“诏主,联军明日必是雷霆万钧之势。论莽热已失耐心,欲一击必杀。”段俭魏沉声道。
张建成面露忧色:“我军疲敝已极,箭矢滚木虽加紧补充,仍恐难支明日整日鏖战。尤其是…士卒体力,近乎枯竭。”
皮逻阁走到城防图前,目光锐利如刀,缓缓划过地图上每一处标记。
“敌军锐气虽复,但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逻盛炎经昨日之事,已生怯意,其部下蒙舍军必不愿死战。论莽热欲速破我城,反而会暴露其急躁。”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决绝之光:“传令!今夜子时,将所有剩余火油、以及城中搜集的所有烈酒,集中调配!不必再省,明日全部用于守城!”
“另,”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将最后储备的肉食,全部取出,今夜让守城将士饱餐一顿!告诉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才有力气…守住我们的家!”
这道命令让段俭魏和张建成都是一震。动用最后储备,这意味着皮逻阁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么明日击退敌军,要么……城破人亡。
命令迅速被执行。肉香罕见地飘荡在饥馑的城中,却没有带来欢愉,反而增添了一种悲壮。士卒们沉默地吃着分到的肉块,眼神交织着感激、决绝和一丝对明日命运的茫然。
皮逻阁亲自端着一碗肉羹,走上城墙,来到伤势未愈却坚持不肯离去的于赠身边。
“吃了它。”皮逻阁将碗递过去。
于赠抬头,看到皮逻阁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默默接过,大口吞咽。
“明日,你部不必上第一线。”皮逻阁道。
于赠猛地停下,急道:“诏主!我还能战!”
“我知道你能战。”皮逻阁按住他的肩膀,“你的战场,不在垛口。带着你还能动的弟兄,作为最后的预备队。哪里最危急,你就顶到哪里!你是我的刀,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捅出去!”
于赠明白了,重重点头,眼中燃起火焰:“末将遵命!必不辱命!”
子夜时分,一切准备就绪。城头上火把通明,混合了火油和烈酒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守军抱着兵器,依靠着冰冷的城墙,抓紧最后的时间休息。无人入睡,所有人都睁着眼睛,望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闪烁着更多火光的黑暗。
皮逻阁没有回王帐,他就站在望楼上,如同昨日送于赠出城时一样,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太和城融为一体。
他知道,明日之战,将不再是战术的比拼,而是意志的最终较量。
太和城能否成为那惊涛骇浪中最后的中流砥柱,答案将在黎明后的血与火中揭晓。
东方天际,渐渐透出一丝微光。
那不是鱼肚白,而是无数支火把被同时点燃,映照出的、进攻的血色黎明。
联军庞大的军阵,在低沉恐怖的号角声中,再次开始向前移动。
这一次,缓慢,却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气势。
最终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