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的风波与思想的论战暂时平息,扶苏凭借雪盐、新农具以及初现雏形的“纸”与“蒙学堂”构想,成功地站稳了脚跟,并将“格物”之学的声望推向了新的高度。然而,他深知,仅靠几样利器和思想上的胜利,还不足以彻底扭转帝国的命运,更无法在短短数年内积累起应对未来巨变的雄厚资本。他需要将现有的成果,转化为更强大、更持续的驱动力。
这一日,扶苏带着一份详尽的账册与一份新的奏疏,再次来到了章台殿。
嬴政看着案几上那摞厚厚的、书写在改良后略显光滑的纸张上的账目,以及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疏,目光微动。他先翻开了账册。
账册清晰地记录了雪盐推行司在关中试行数月来的收支情况。其利润之丰厚,即使早已心中有数,此刻看着那精确到“铢”的数字,嬴政眼底仍不禁掠过一丝惊异。更重要的是,账册格式新颖,条目清晰,收入、支出、结余一目了然,与他平日所看那些繁琐模糊的竹简账目截然不同。
“此账册格式,亦是‘格物’之理?”嬴政放下账册,看向扶苏。
“回父皇,此乃‘复式记账法’之雏形。”扶苏解释道,“其核心在于‘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能更清晰反映钱粮往来,防止贪墨疏漏。儿臣已命雪盐司试行,效果颇佳。”
嬴政不置可否,拿起了那份奏疏。奏疏的标题是——《请行商税试点与设立大秦钱庄疏》。
“商税?钱庄?”嬴政微微蹙眉。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重农抑商,虽未完全禁绝商业,但对商人课税并无系统成法,多依赖市税(市场交易税)和关津之税(关税),且往往成为官吏中饱私囊的渊薮。而“钱庄”一词,更是闻所未闻。
“父皇,”扶苏知道这是触动固有利益和观念的敏感话题,语气格外慎重,“雪盐之利,已可见一斑。然盐铁专营,终有极限。天下货殖流通,其总量远超盐铁。以往商税杂乱无章,朝廷所得有限,而商贾利用各地度量、钱币不一,信息不畅,往往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隐没资产,逃避税负。此不仅使国库流失巨利,更易滋生腐败,扰乱民生。”
他顿了顿,继续阐述:“儿臣所言商税试点,并非加重盘剥,而是‘规范’与‘开源’并举。其一,于咸阳及周边商业繁盛之郡县,设立‘市舶司’(管理贸易的机构),统一度量衡(推广天工苑新制的标准度量器具),对大宗商品交易,按其价值收取固定比例的‘交易税’,账目公开,杜绝私敛。其二,对拥有大量店铺、田产、奴婢的富商巨贾,按其资产规模,每年征收‘资产税’。此举,可将以往流失于吏胥与豪商之手的利润,部分收回国库。”
嬴政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奏疏。扶苏所言,触及了帝国财政和地方治理的深层问题。
“至于‘钱庄’,”扶苏见嬴政没有打断,便接着说,“儿臣设想,初期可由少府出资,设立官营‘大秦钱庄’。其职能有三:一,统一兑换各地杂色钱币,推行标准秦半两,便利商旅,稳定金融;二,接受官府、商号乃至百姓存款,给予微薄息钱,聚拢社会闲散资金;三,在严格审核后,对信用良好、经营有道的商贾发放贷款,收取利息,助其扩大经营。如此,钱庄既可凭借存贷利差自身盈利,更能活跃商贸,促进货殖流通,朝廷亦能通过钱庄,更清晰地掌握天下财富流动。”
这是一套完整的、超越时代的金融与财政改革雏形!其核心思想,是将以往模糊、被动、易于被钻空子的财税体系,转向清晰、主动、可持续的现代化管理。
嬴政的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的震惊与深思。他久久地凝视着扶苏,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儿子。这些想法,已远远超出了“奇技淫巧”的范畴,直指帝国统治的核心机制!
“此法……牵涉甚广。”嬴政缓缓开口,语气凝重,“度量衡统一,朕早有此意,可借此推行。市舶司与交易税,或可于咸阳先试。然资产税,触动豪强根基,恐引剧烈反弹。钱庄之设,更是前所未有,其中风险,你可知晓?”
“儿臣知晓。”扶苏坦然迎向嬴政的目光,“然,父皇,大秦欲求万世,岂能固步自封?昔日商君变法,触动旧贵族利益何其酷烈?然孝公与商君毅然行之,方有强秦之基!今日之势,六国虽灭,其遗毒未清,地方豪强与旧族盘根错节,若不能从经济命脉上加以梳理、掌控,帝国隐忧始终难除。雪盐、新犁之利,已让朝廷与百姓初尝甜头,此时推行商税试点,阻力相对较小。且……”
扶苏加重了语气:“儿臣此举,并非只为敛财。规范商税,设立钱庄,最终目的,是打造一个更强健、更有韧性的帝国财政体系!未来,无论是兴修更大规模的水利道路,是打造远航的海船探索域外,是装备更精锐的军团开疆拓土,还是推广蒙学教化万民,皆需海量钱粮支撑!旧有的赋税体系,已难以满足一个迈向新时代的帝国的需求!”
嬴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殿内只剩下铜漏滴答的声响。扶苏提出的蓝图太过宏大,也太过冒险。这已不是简单的技术革新,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经济变革。
最终,嬴政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他收起了奏疏,沉声道:“此事,容朕细思。你先将市舶司与咸阳商税试点的详细章程,以及钱庄运作的细则,呈报上来。记住,步子,不能乱。”
“儿臣遵旨!”扶苏心中一定。虽然没有立刻得到全面推行,但赢得了深入筹划的机会,这已是巨大的进展!
消息很快通过某些渠道泄露出去。
咸阳的商贾圈子和与商业利益关联密切的官员中,顿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什么?要按资产收税?还要设什么钱庄?长公子这是要抄我们的家底啊!”
“交易税也就罢了,这资产税……岂不是要将我等置于炉火上烤?”
“钱庄?官家放贷?与民争利!此乃暴政!”
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在暗地里涌动。许多原本因雪盐、新农具而获利或持中立态度的商贾和部分官员,此刻也感到了切身利益的威胁,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赵高府邸,密室。
听闻此消息的田襄,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赵令官,看来这位长公子,是自寻死路啊!雪盐、新犁动的是旧盐商和部分农吏的利益,尚可忍受。如今他要动天下商贾和豪强的根本,这是自绝于天下!我们或可……”
赵高阴冷地笑了笑:“不急。让他先去碰碰钉子。待到怨声载道之时,我们再……推波助澜不迟。”
面对暗流,扶苏早有预料。
他并未急于强行推进,而是采取了更为策略性的步骤。
他首先通过冯去疾等关中世族的关系,秘密接触了几家规模最大、信誉较好,且与旧贵族牵扯不深的咸阳大商贾。扶苏亲自向他们阐述了商税规范后,对于打击不法、营造公平竞争环境的好处,以及钱庄对于解决他们资金周转难题、促进跨区域贸易的潜力。
同时,他让天工苑加快了对标准度量衡器的制造,并开始小范围试用,以其精确和便捷,展示变革的优势。
更重要的是,他指示雪盐司,在即将向巴蜀推广雪盐时,尝试引入“票据结算”的雏形——商贾可在咸阳存钱入少府指定账户,凭凭证于巴蜀提取等价雪盐,免去长途运输铜钱的麻烦与风险。这可以看作是钱庄汇兑业务的先声。
扶苏很清楚,经济领域的变革,远比技术推广更为复杂和敏感。他必须步步为营,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更高效的运作模式,去吸引一部分人,分化一部分人,最终瓦解反对者的联盟。
他站在天工苑的露台上,看着下面忙碌的工匠和正在兴建的造纸坊、蒙学堂地基,手中摩挲着一枚标准的秦半两钱。
“技术革命是引擎,而金融与财政,则是驱动这引擎的燃料与控制系统。”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要让大秦这艘巨轮真正驶向星辰大海,这一步,非走不可。”
变革的浪潮,已从技术层面,悄然涌向了更深的经济与制度层面。前方的阻力必将更大,但扶苏的眼神,却愈发坚定。他知道,自己正在开创的,是一条真正通往强盛与文明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