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官道上。离沛县越远,沿途的景致与风物便愈发呈现出与泗水郡不同的面貌。他并未因旅途劳顿而闭目养神,反而时常撩开车帘,仔细观察着沿途的村落、田畴、驿站以及往来商旅。
他注意到,越是靠近三川郡(洛阳一带),官道修缮得越发平整宽阔,显然是下了大力气维护。 往来车辆中,标有“少府”、“治粟内史”或是各大官营工坊标记的辎重车队明显增多,装载着成包的雪盐、打造好的曲辕犁部件、甚至还有一些他未曾见过的、以油布覆盖的方形物件(或许是改良后的石炭炉或马具)。这些都是“格物”新政正在切实推行、并逐渐影响物资流转的直观证据。
然而,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不和谐之处。在一处驿站歇脚时,他听到几个押送粮秣的军吏低声抱怨,说是指定经由漕运北上的军粮,在某个转运节点被耽搁了数日,理由是“船只调度不便”。又有一次,他远远看到一队疑似少府的官船在码头卸货,但卸下的货箱规格、数量,与船上吃水线似乎有些微的不符,只是距离太远,难以确认。
这些零碎的见闻,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脑海中与沛县码头的异常、彭城韩信的调查、以及自己即将履新的“漕运审计”职责串联起来。他愈发确信,漕运系统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存在着不小的隐患,甚至可能已经形成了某种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连军国大事所需的粮秣都敢延误。
“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治啊……”萧何在心中暗叹,同时也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长公子调他入京,恐怕正是看中了他身处地方、熟悉基层弊病而又未被中枢官僚气息浸染的特质,要他去做那把刮骨疗毒的“利刃”。
旅途闲暇时,他除了整理思路,也开始有意识地与两名护卫交谈。这两人寡言少语,但举止干练,眼神锐利,绝非普通军士。萧何猜测他们应是黑冰台之人,便不着痕迹地询问一些关于咸阳官场格局、治粟内司人事,乃至长公子行事风格的“常识性问题”。护卫的回答往往简洁而克制,但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已让萧何对即将踏入的环境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是一个机遇与风险都放大了无数倍的舞台。
与此同时,彭城的韩信,迎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根据他精确计算的周期,那几艘可疑的少府官船果然再次在深夜悄然靠泊。这一次,他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利用夜色和货堆的掩护,如同鬼魅般靠近,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货物交接,又便于记录和撤退的位置。
他看到,与往常一样,那些神秘的货箱被迅速从官船上卸下,运往那几家货栈。但这一次,他注意到一个此前未曾留意的细节:在货箱转运的间隙,贾市掾竟然亲自出现了!他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便装,与货栈里出来的一个账房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那账房递给了贾市掾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贾市掾迅速将木盒纳入袖中,左右张望一下,便匆匆离去。
“贿赂……还是分润?”韩信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可能就是直接证据!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继续潜伏,直到官船卸货完毕离开,货栈也恢复了寂静。
天亮后,韩信设法接近了货栈后门垃圾堆放处,再次找到了那些植物碎屑和暗红色土块。这一次,他利用“苏先生”送来的工具,进行了更仔细的检测和分离。他甚至冒险,在货栈外围一处隐蔽的墙角,刮下了一点从货箱缝隙中洒落的、带着更浓郁奇异香气的粉末。
他将这些新的发现——贾市掾深夜现身并接收木盒、以及更纯净的香料粉末样本,连同自己根据多次观察绘制的货物交接流程图,再次加密,紧急送往咸阳。在信中,他明确写道:“贾某受贿嫌疑极大,私货确为香料与疑似朱砂之物。请速定夺!”
沛县,萧何离开数日后,刘季的活跃有了更实质性的进展。
曹参在处理一桩涉及两个大乡争夺灌溉水源的纠纷时,感到棘手,便找来刘季商议。刘季并未直接给出判决,而是带着樊哙、周勃等人,亲自去两个乡走了一趟,与乡老、里正乃至当事的农户喝酒聊天,摸清了纠纷的根源不仅仅是水源,还夹杂着多年的宿怨和乡绅间的角力。
回来后,他对曹参说:“曹兄,此事若硬判,必有一方不服,日后恐生更大的祸端。不如这样,由我做东,请两乡有头脸的人物和当事的农户代表,一起到亭舍喝顿酒,把话说开。咱们从中说和,定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章程,如何?”
曹参正头疼,见刘季愿意揽下这麻烦事,自然应允。刘季便凭借其高超的交际手腕和在市井乡间的影响力,果然将一场可能演变为械斗的纠纷化解于酒桌之上,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和解。
此事一经传出,刘季在沛县的声望陡增。不仅曹参更加倚重他,许多乡绅庶民也觉得刘亭长“办事公道,能解难题”。刘季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被尊崇的感觉,行事越发挥洒自如,那股潜藏的领袖气场,在沛县这小池塘里,显得愈发耀眼。
黑冰台的密报将刘季调解纠纷、声望提升的情况报至咸阳。扶苏看过,只是笑了笑,对王绾道:“市井之雄,小慧耳。只要不行悖逆之事,便由他去吧。我们的眼睛,还是要盯紧大鱼。”
半月之期将至,萧何的马车终于驶入了繁华喧嚣的咸阳城。
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阙、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无不彰显着帝国心脏的磅礴气象。萧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审慎。
他知道,新的战场,到了。而远在彭城的韩信,在送出最后一份密信后,也如同蛰伏的毒蛇,静静等待着咸阳的指令,准备着给予那漕运黑幕致命一击。风暴,已然在帝国东南一隅悄然凝聚,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将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