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咸阳宫,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章台宫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似乎驱不散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意。嬴政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扶苏呈上的关于商税试点阶段性总结及《大秦报》影响力的奏报,还有御史大夫冯劫弹劾会稽郡守殷通与地方豪强项梁过从甚密的密奏。
他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竹简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殿内侍立的宦官屏息静气,连炭火炸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良久,嬴政放下竹简,抬起头,看向垂手恭立的扶苏。他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晦暗,眼下的青黑比前些日子更重了几分。
“蜀郡田茂伏法,南阳景骏自尽,商税得以推行,《大秦报》掌控舆论…苏儿,你做的,比朕预想的更好。”嬴政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威严,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不易捕捉的疲惫与…复杂。
他并非不欣慰于扶苏的成长与能力,只是作为一个掌控天下数十载的帝王,看着继承人羽翼渐丰,手段老辣,甚至开始触及他未曾想过的领域,内心深处难免会泛起一丝本能的、对权力更迭的微妙感触。
“皆是父皇信任,与萧何、冯去疾、李斯等诸位大臣鼎力相助之功,儿臣不敢居功。”扶苏谦逊地回答,目光低垂,却能感受到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嬴政微微颔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言,转而拿起冯劫的那份密奏,语气转冷:“殷通…朕记得他,算是宗室中较为干练之人,竟如此不识大体,与项燕之后勾结!”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项氏,楚之余孽,其心不死!传朕旨意,殷通渎职枉法,即刻锁拿进京,交廷尉府严查!会稽郡守一职…”他略一沉吟,“由冯劫举荐可靠之人接任。至于项梁、项羽…严密监视,若有不轨,就地格杀!”
“儿臣遵旨。”扶苏应道。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快刀斩乱麻,打掉项氏在官府的庇护伞。
就在这时,嬴政突然猛地一阵咳嗽,他迅速以袖掩口,身体因剧烈的咳喘而微微佝偻。那咳嗽声沉闷而压抑,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令人心惊。
侍立的宦官脸色一变,想要上前,却被嬴政用眼神严厉制止。
扶苏的心骤然揪紧。他上前一步,忧切道:“父皇!您的咳疾…”
嬴政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放下衣袖时,扶苏眼尖地瞥见那玄色袖口上,似乎沾染了一抹极淡的、不祥的暗红色痕迹。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无妨…老毛病了。”嬴政的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他端起案几上温热的蜜水饮了一口,试图压下喉间的不适,“些许风寒罢了。”
扶苏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绝不是简单的风寒!历史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父皇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不容忽视的警示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更快!
“父皇,”扶苏压下心中的惊惶,语气尽量平稳,“儿臣观近日天气严寒,宫中虽有炭火,然湿气仍重,于调养不利。儿臣已命太医令调配了一些润肺化痰的汤剂,并让人改良了暖阁的地龙,使其散热更匀,不知父皇可愿一试?”
嬴政看了扶苏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真切的担忧,也看到了那担忧背后更深的东西。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你有心了,便依你吧。”
这看似简单的应允,却让扶苏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父皇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还有一事,”扶苏趁热打铁,“天工苑近日依据一些古籍所载,正在尝试改进提纯之术,或能炼制出纯度更高、更利于吸收的药物。儿臣想着,或许对调理父皇的圣体有所裨益。”
他没有直接提金丹之毒,而是迂回地提出了药物提纯的概念。
嬴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并未多问,只是淡淡道:“嗯,此事你看着办便是。”
从章台宫出来,扶苏的心情无比沉重。父皇的病情,比他预想的可能还要严重。时间,变得更加紧迫了。
他立刻召见了玄癸。
“两件事。”扶苏语气急促,“第一,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天下名医,尤其是擅长调理咳喘、精通药理者,秘密送至咸阳,由太医令统一考核。第二,催促航海司,加快‘逐波号’最后的舾装和人员配备,我要它在开春后,必须能够启航!”
寻找海外良药或高产作物,原本是长远之计,如今却似乎成了迫在眉睫的希望之一。
玄癸感受到扶苏语气中的急迫,肃然应道:“诺!属下即刻去办!”
夜色渐深,咸阳宫灯火阑珊。扶苏站在自己的殿宇外,望着章台宫的方向,寒风拂面,刺骨的冷。
帝心难测,暗疾缠身。内有勋贵旧势力可能的反弹,外有刘、项、张等潜在威胁虎视眈眈。而他推行的一切,科技、军事、经济改革,都需要时间才能完全发挥作用。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父皇那掩袖咳嗽的身影,和袖口那抹若有若无的暗红,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必须与时间赛跑,与命运博弈。在帝国的苍穹真正倾塌之前,撑起新的支柱。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