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苑,火器研造处。
气氛不复之前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焦灼。改进后的后膛铳虽然证明了设计思路的可行性,但材料的限制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困住了前进的脚步。
禽滑厘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数十卷简牍和绢布,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材料的测试数据:不同产地的青铜在不同壁厚下的抗压极限、几种尝试冶炼的生铁样本的韧性与脆度对比、各种钻头材质在钻孔时的磨损情况……
他眉头紧锁,对身旁的公输哲和几位核心墨家学者说道:“后膛栓的机括尚可精益求精,但管身本身…我们试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材料。上等青铜,质地均匀,不易炸,但过于沉重,且连续射击三四次后便软化变形,需长时间冷却。‘铁英沙’炼出的生铁,轻便些许,韧性稍好,但内里杂质砂眼难以避免,十管中有七八管在钻孔时便已报废,即便成功,也仅能承受五六次射击,且每次射击后内壁磨损严重,精度迅速下降。”
一位擅长冶金的墨家老者补充道:“关键在于,无论是铸是钻,我们无法得到浑然一体、内外均匀、且能反复承受骤热骤冷与高压的管材。现有鼓风炉温不足,难以炼出更纯粹的铁水;而锻打之法,又难以成型如此细长中空之物。”
材料的困境,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没有合格的钢材,火铳就永远只能是昂贵的、低效的、甚至危险的玩具,无法成为改变战争格局的制式武器。
公输哲叹了口气:“殿下虽提出了钻孔的思路,避开了铸造的砂眼难题,但钻头本身亦是难题。寻得的硬钢有限,钻废一根便少一根。效率低下,成本高昂,非量产之道。”
众人陷入沉默。技术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却被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阻挡。
扶苏再次来到研造处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听着众人的汇报。
“也就是说,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无法获得品质足够高、数量足够多、且适合加工管状物的…钢?”扶苏总结道。
“殿下明鉴。”禽滑厘躬身,“确是如此。若有百炼精钢,无论是铸是钻,成功率与耐用性必将大增。然百炼钢耗时耗力,价比千金,用以造铳,恐难成规模。”
扶苏沉吟片刻。他知道历史的走向,高品质的钢铁是工业革命的基础,绝非一朝一夕可得。但他不能就此放弃。
“两条腿走路。”扶苏果断下令,“其一,继续优化现有工艺。后膛铳的设计方向是对的,即便只能射击数次,也要将其稳定性做到最高,摸索快速清理和冷却的方法。同时,火箭的改进不能停,力求射程更远,轨迹更稳,可先少量生产,送往北疆试用。”
“其二,”他目光扫过众人,“集中一部分人手,专门研究冶炼之术!墨家诸位既知各地矿产,便可着手勘探,寻找可能蕴含优质铁矿的新矿源。同时,改进现有的鼓风设备,尝试提高炉温!公输先生,你可组织匠人,尝试设计新的水力或畜力锻锤,看看能否提升锻打效率和质量。我们不仅要会‘用’铁,更要学会‘炼’更好的铁!”
他将材料困境明确为下一个需要集中攻关的核心目标。这或许需要数年,甚至更久,但必须开始。
众人领命,虽然前路艰难,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离开火器研造处,扶苏的心情并不轻松。他知道,即便解决了材料问题,火器的列装、战术的革新、军队的适应,都还需要漫长的时间。而眼下,北疆的危机却不会等他。
果然,玄癸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峻。
“殿下,北疆蒙恬将军急报!匈奴集结已完成,冒顿亲率主力,号称二十万骑,兵分两路,一路佯攻云中,一路主力猛扑代郡防线!攻势凶猛,我军压力巨大!黑夫小队失去联系已逾五日,情况不明!”
“沛县刘季,其私人武装已超过一百五十人,装备虽杂,但训练日渐频繁。其与周边多个县的游侠头目达成某种默契,隐隐已成沛泗一带的地下领袖。”
“吴中项梁,已完全掌控会稽郡赋税,新任郡守形同虚设。项羽麾下增至八百人,皆为悍勇之徒,其本人于太湖演武,曾一箭射穿三重皮甲,威震江东。”
“张良方面,旧燕之地发现其联络人多处活动,主要接触对象为经营皮革、马匹贸易的豪商,这些行业亦受商税新政影响。其似乎正试图构建一个跨越旧齐、旧燕、旧楚的经济抵制网络。”
内忧外患,在这一刻仿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北疆大战爆发,内部潜在敌人蠢蠢欲动。
扶苏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代郡的位置。冒顿的主力在那里,黑夫小队也在那里失去了联系。
“传令蒙恬,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代郡防线!告诉将士们,他们的身后,是家园父老!朝廷绝不会放弃他们!”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另外,”他转向玄癸,眼神冰冷,“给会稽郡的新郡守最后一次机会,若他无法在一月内收回赋税征收之权,革除项氏对地方治安的干预,就让他自己上表请辞!朝廷会派能员接替!”
对于刘季和张良,他暂时无法动用强力手段,但北疆的胜负,将直接决定他后续能调动多少资源来清理内部。
帝国的命运,系于北疆那一线正在承受猛烈攻击的长城。扶苏能做的,除了调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支援前线,便是在这暴风雨的中心,稳住咸阳,等待那一线或许来自北疆,或许来自天工苑的……转机。
他看了一眼天工苑的方向,那里,墨家学者和工匠们正在为材料的困境而绞尽脑汁。科技的突破需要时间,但战争,从不给人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