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茧碎裂那日,昆仑山巅的常青树一夜枯黄。
天赐凝视着怀中苏醒的九公主,金轮神目看透她看似红润的面容下,寿元已如风中残烛。须弥子双莲盛开时燃尽了她最后三载阳寿,此刻全凭常青树渡来的生机勉强维系。
带娘回家吧。她忽然轻扯他袖口,眼神清亮得反常,回青云山下那座小院。
他指尖一颤,金轮神光流转间已推演过万千可能:瑶池续命莲需百年才生新蕊,幽冥往生果会污她圣魂,即便强聚三界愿力也只能延寿十日...
他最终轻声应道,战袍化作寻常青衫,我们回家。
虚空撕裂时,九公主忽然抬手接住片枯叶:昆仑山雪...何时停的?她问得随意,天赐却看见她掌心叶脉间流动的金芒——那是常青树在燃烧本源为她续命。
青云山下的旧院仍保持着十六年前的模样。篱笆上野蔷薇开得正艳,仿佛昨夜还有稚童追逐蝴蝶嬉戏其间。唯有墙角那株老桃树粗壮了许多,繁花压得枝头垂地,如披着嫁衣的新娘。
竟都还在。九公主赤足踏上青石板,霜发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她俯身从门楣暗格摸出铜钥匙,锁孔转动时惊起梁间燕雀。
天赐注视着她轻车熟路穿过庭院,指尖拂过窗棂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他五时刻下的身高线。灶台积尘寸厚,水缸却奇迹般清澈见底,倒映出她突然踉跄的身影。
他瞬移上前搀扶。
无妨。她借力站稳,从陶罐里摸出包蜜饯,你小时候闹脾气时,周婆婆总拿这个哄你...
蜜饯早已硬化如石,她却珍重地揣进袖袋。天赐金轮微转,看见三百个日夜后这座小院荒草丛生的未来,喉间骤然哽住。
当夜她执意亲手做饭。淘米水溅湿裙裾时,她望着檐下风铃轻笑:你父亲第一次偷溜进瑶池找我,踢翻的玉露瓶也是这个声响。
天赐沉默地添柴看火,将神力凝成细丝护住她心脉。菜粥煳了半锅,她吃着却眉眼弯弯:比天河宴上的龙肝凤髓香甜。
子夜时分她忽然兴起要补衣裳。借着油灯昏光,她缝补他战甲上那道被幽冥鬼帝撕裂的破口。针脚细密如织云,金线穿梭间哼起古老的调子:月娘娘,嫁衣裳,金线银线绣春光...
他安静跪坐一旁,看灯火在她睫上投下蝶影。有那么片刻光阴倒流,他仍是依偎母亲膝下的孩童。
第三日她精神忽然好转,拉着天赐清理阁楼。尘封的木箱里滑出件小小战袍,金线绣的火焰纹已褪色。
你周岁时抓周抓了燎原剑。她抚过战袍轻笑,王母当时脸色难看得很...
箱底压着封和离书。天赐看见仙凡殊途四字时,她忽然抽走信纸折成纸鸢:后来我才想明白,哪有什么殊途,不过是爱得不够勇敢。
纸鸢飞出窗棂时,她咳出的血染红桃瓣。天赐金轮急转要施救,却被她按住手:莫浪费神力...带娘去看看桃花。
桃树下置了藤榻,她倚着绣枕看落英缤纷。指尖轻点间,花瓣聚成小小人偶舞剑,正是天赐幼年初学剑式的模样。
你父亲总夸你天生战神。她眼神渐渐涣散,其实娘只愿你平安喜乐...
第四日拂晓她开始安排后事。灶房米缸要分给村东孤老,医书赠予镇上药铺,连那窝新生的燕雏都托付给邻家稚童。
这株桃树...她抚着树干沉吟,将来若有个叫九龄的姑娘来寻,便由她接管。
天赐猛地抬头:母亲早已预见?
她但笑不语,只将片桃花夹进《神农本草经》。书页翻动间,他瞥见页脚细密批注——竟是逆转须弥子吞噬的秘法!可未及细看,她已合上书册递过来:拿去烧了。
他佯装焚书,暗中施术保全。火光腾起时听见她叹息:痴儿...天命岂是这般容易更改...
第五日她亲手采桃花酿酒。陶瓮封坛时,她忽然道:等你遇到肯为之斟酒之人,便启了这坛。
天赐跪坐一旁帮她埋酒,铲尖触到硬物。掘出看时,是坛更陈旧的桃花酿,泥封上刻着三百年份——正是他出生那年。
你父亲埋的。她拍开泥封,酒香惊得蜂蝶乱舞,说待孩儿成婚时畅饮。
她斟了半盏浅尝,眼角骤现碎瓷纹路——那是寿元耗尽前的征兆。天赐急渡神力,她却摇头:留些力气...听娘说最后的话。
斜阳西沉时,她声音已轻如飞絮:幽冥血池底藏着为娘半缕心魄,若他日...遇上过不去的劫,可去取回...
这句话耗尽她最后气力。霜发寸寸成雪,肌肤透明得可见桃瓣在血管中流转。
娘睡会儿。她歪进藤榻轻笑,莫吵...
天赐凝成结界护住小院,看星河在她眸中渐次熄灭。当最后一颗星辰隐没时,她掌心滑落个绣囊,里面装着三百年前从天河偷藏的星砂。
子夜阴风骤起,桃树顷刻枯朽。玄阴仙子虚影现身枝头,指尖玄冰直刺九公主心口!
师姐既舍不下凡尘,不如化作春泥肥花?
天赐挥袖震碎冰刃,金轮照亮对方惊惶面容:你竟燃了神魂守夜?
结界外传来魔神嘶吼,漆黑触须疯狂撞击金光。天赐将母亲安置榻上,燎原剑插进桃树残根:今日纵使三界倾覆,无人能扰她安眠。
剑光冲霄时,九公主唇角忽然沁出笑意。那片夹在医书中的桃花飘然而起,贴在她心口化作翡翠护甲。
极北之地传来冰裂巨响,封印万载的魔神睁开双眼。而九龄堂旧址下,三百坛桃花酿同时震颤,酒香漫过荒芜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