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兰原本正垂眸敛目,但那边的动静实在引人注意,她忍不住抬眼望去,恰好撞见朱祁钰那冷淡疏离的模样,以及汪紫璇那泫然欲泣的尴尬。
四目相对,不过一刹。朱祁钰的眼神有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在捕捉到周景兰目光时微微的凝滞。
而周景兰,心中莫名一涩,立刻飞快地重新垂下了眼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泄露了她并非毫无波澜的内心。
孙太后赶忙打圆场:“哎呀,瞧这两个孩子,还害羞呢!咱们这些长辈在这里,他们倒是拘谨了。罢了罢了,以后成了婚,自然就熟了。”
她巧妙地将尴尬化解,目光一转,落在了胡善祥身后的周景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
“哀家还以为周宫人在景福宫跟着胡仙师清修,早已不同外事,没想到今日倒有兴致来这元辉殿瞧热闹了?看来景福宫的日子,倒也并非那般清静嘛。”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周景兰不安分,甚至影射胡善祥并非真正清修。
周景兰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敬柔顺的模样,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清晰而平静:
“回太后娘娘,奴婢蒙太皇太后恩典,得以随侍胡仙师左右。仙师奉太皇太后懿旨前来元辉殿提点新人礼仪,奴婢自然需随身伺候,尽忠职守。”
周景兰看向太皇太后,继续道:“至于清静与否,在于心境,而非身处何地。仙师常教导奴婢,心安处处安。奴婢在景福宫,心甚安之,亦时刻不忘宫规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妄议热闹与否。”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将孙太后的刁难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
孙太后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冷哼一声:“但愿你能一直这般心安!”
说罢,不再看她。
元辉殿的习礼终于结束,众人依序告退。
周景兰随着胡仙师的步辇,沿着长长的宫道返回景福宫。行至一处通往西苑的僻静岔路口时,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脚步微顿——朱祁钰并未随大队离开,似乎特意在此停留。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一株初绽新绿的海棠树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见到周景兰一行人,他走了过来,先是对着步辇上的胡仙师恭敬行礼:“见过母后。”
胡善祥微微颔首,目光在他和周景兰之间掠过,淡淡道:“王爷有事?”
朱祁钰顿了顿,目光转向低眉顺眼的周景兰,声音比在元辉殿时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本王……有几句话,想问问周宫人。”
胡仙师看了周景兰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道:
“景兰,去吧,莫要耽搁太久。” 说罢,示意抬步辇的内侍继续前行,留下周景兰与朱祁钰在这渐暗的宫道上。
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朱祁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穿着景福宫素净宫装,却比殿上那些珠环翠绕更让他心绪难平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
“那年雪夜……我赠你玉佩……后来在仁寿宫廊下,你为何……为何说不认识?你……后不后悔?”
他终于问出了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执着和一丝隐藏很深的期盼。
周景兰的心毫无波澜。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平静之下,是早已沉淀的清醒与决绝:
“殿下,往事已矣,何必再提。奴婢当时所言所行,皆是情势所迫,亦是……保全之道。至于后悔?”
她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奴婢人微言轻,命如草芥,在这深宫里,能活着已属不易,没有资格谈什么后悔不后悔。”
她的冷静和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朱祁钰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
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近乎悲凉的坦然。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想质问她为何如此狠心,更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拉入怀中……但所有的冲动,最终都被理智和这无处不在的宫墙压了下去。他不敢,也不能。
“我……”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周景兰心中亦是酸楚,但她知道,不能再有任何牵扯了。
她后退一步,再次垂下头,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恭谨,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尖锐,仿佛要斩断所有可能:
“殿下与汪姑娘,一个是美钰,一个是紫璇,名门贵女,天造地设,如此相配。奴婢不过一介微末宫人,前程往事,皆如云烟,实在不劳王爷挂心费神。奴婢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朱祁钰瞬间苍白的脸色,朝着景福宫的方向走去,将那抹停留在海棠树下的孤寂身影,连同那未尽的告白,一并留在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第二天紫禁城西苑的演武场上,皇帝朱祁镇与郕王朱祁钰皆是一身利落的骑射罩甲,头戴奓檐帽,正在较量箭术。
朱祁镇挽弓搭箭,眼神专注,一箭射出,正中数十步外箭靶的红心边缘,他满意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弟弟:“皇弟,看你的了。”
朱祁钰神色平静,引弓如满月,姿势标准而优雅。他目光锐利,指尖一松,羽箭嗖地飞出,竟是直取红心正中央,甚至将朱祁镇那支箭的尾羽微微震开!力道与准头,明显更胜一筹。
朱祁镇脸上笑容微僵,随即哈哈一笑,拍了拍朱祁钰的肩膀:“好箭法!皇弟的功夫是越发精进了!”
然而,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霾。他自幼被立为太子,万众瞩目,文治武功皆被寄予厚望,虽知弟弟优秀,但被如此直接地比下去,心中终究有些不是滋味。
朱祁钰敏锐地捕捉到了兄长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心中立刻响起了母妃吴太妃反复的告诫,他立刻垂下眼睑,语气带着谦逊:
“皇兄谬赞了,臣弟不过是侥幸。久未练习,手生得很,不过是侥幸。”
说着,他再次搭箭,这一次,却在引弓时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偏,羽箭离弦,虽依旧强劲,却“笃”地一声,钉在了红心之外一圈!他故作懊恼地摇了摇头。
朱祁镇见状,眼中那丝阴霾果然散去,笑容重新变得真切起来,又取了一支箭,一边瞄准一边似是随意地说道:
“无妨,偶尔失手而已。说起来,这整日里不是政务就是骑射,也颇无趣。倒是元辉殿那边,近日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