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柳堤,方才的轻松欢快气氛,随着蒋冕的低语,骤然凝固。
朱祁镇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头紧锁,方才射柳得胜的闲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属于帝王的沉郁与烦躁。
“皇帝?”
近旁的孙太后察觉有异,出声询问。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凉棚下的核心宗亲与妃嫔听清:
“母后,是云南八百里加急。麓川叛酋思任发遁入缅甸,其子思机发狼子野心,不肯伏诛,竟纠集残部,继续侵扰我边境,屠戮百姓,气焰嚣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麓川之乱,迁延日久,耗费钱粮无数,乃是朝廷一块心病。
朱祁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魏德妃和王贞妃身上,沉吟片刻,道:
“罢了,西南军务,还需倚重老成。传朕旨意,命指挥使魏忠仍总兵官,王骥(王贞妃同族叔伯)总督军务,继续督军进剿,务必擒获思机发,永绝后患!”
他这话,既是国事决策,也带着一丝对后宫平衡的考量。
魏德妃与王贞妃方才在宴席上行事虽有不妥,但她们父族皆是此刻朝廷用人之际,不得不加以安抚。
魏德妃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感激与委屈交织的神情,盈盈下拜:
“臣妾代父亲,谢陛下信任!父亲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王贞妃也连忙跟着谢恩。
周景兰垂首立于人群中,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靖远伯王骥是王贞妃的族叔,眼下是用人之际。朱祁镇并非不知道魏德妃使出的阴谋……这些人是否真能堪当大任?
陛下此举,只怕更多是出于制衡与无奈。想到边境百姓受苦,而朝廷却要继续倚重这些或许能力有限的外戚,她心中涌起一阵无力与不悦,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将这份忧思深深隐忍。
“都起来吧。”
朱祁镇摆了摆手,显然兴致已大减,但又不愿立刻结束这端阳活动,便对蒋冕道:
“让他们继续射柳,朕与郕王在此观瞧。”
内侍太监们依言上前,轮流挽弓射柳。
这些太监平日哪有正经练过箭术,动作滑稽,准头全无,有的箭不知飞到哪里,有的软绵绵连柳枝都碰不到,引得妃嫔命妇们掩口低笑,气氛倒是稍稍活跃了些。
朱祁镇与朱祁钰对坐,饮着雄黄酒,吃着五毒饼、粽子等节令点心,心思却显然都不在眼前的嬉戏上。
刘丽嫔蹭到周景兰身边,借着众人笑声的掩护,撇撇嘴,低声道:
“妹妹你看,魏家王家这就又得意起来了。方才还想害妹妹呢,转眼陛下就重用她们家。”
周景兰目光掠过正在饮酒的朱祁镇,见他眉宇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轻轻摇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边事紧急,万岁爷也是用人之际。此时计较这些,无异于给陛下添堵。”
刘丽嫔似懂非懂,但见周景兰神色平静,便也按下不满,嘟囔道:
“反正我看不惯她们那副嘴脸。”
这时,魏德妃见皇帝情绪不高,眼珠一转,起身柔声道:
“陛下,此处柳絮纷飞,难免扰了雅兴。臣妾见那边湖中荷叶田田,新荷初绽,景致极好。不若移步湖边水榭,临水观荷,更添清凉意趣?”
朱祁镇正觉心烦意乱,闻言觉得换个环境也好,便点头应允:
“就依爱妃。”
众人遂起身,簇拥着帝后太后,迤逦往太液池边的水榭行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方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湖风也骤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柳条狂舞,荷叶翻卷,女眷们的裙裾鬓发皆被吹乱,发出一阵低呼。
就在这阵混乱的大风中,异变陡生!
一名内侍正挽弓欲射,一阵狂风卷来,他力道本就不济,手上一滑,那支箭竟脱手而出,歪歪斜斜,失了准头,带着尖啸声,直直射向妃嫔命妇们所在的区域!
“护驾!”
“小心!”
侍卫们反应极快,迅速持盾上前,将帝后及太后护在中央。
但那支箭速度不慢,目标难辨,引起女眷一片惊慌尖叫。
周景兰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玄青色身影已迅捷地挡在她与万玉贞、唐云燕身前,正是朱祁钰!他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反应。
噗一声轻响,那箭矢最终力道耗尽,斜插在距离她们不远处的泥地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惊魂甫定!
“混账东西!”朱祁镇勃然大怒,“拖下去,重责八十棍!”
那失手的内侍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走。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呼啸。
王贞妃抚着胸口,脸色发白,忽然颤声道:
“陛下……这,这风来得古怪,箭也射得蹊跷……莫非,莫非是那些麓川的细作,混入了宫中,欲行不轨?”
她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细作?”
“麓川细作混进宫了?”
“天啊!”
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联想起刚刚收到的边境急报,这种猜测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朱祁镇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太监、宫女、侍卫。皇家苑囿,竟出现如此意外,无论是真的失手,还是别有用心,都足以让他震怒和警惕。
孙太后凤眸微眯,沉声道:
“皇帝,此事必须彻查!”
周景兰站在朱祁钰身后,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
她看着地上那支兀自颤动的箭,又瞥了一眼面露惊疑不定之色的魏德妃和王贞妃,再看向阴沉着脸的朱祁镇,心中警铃大作。
这到底是天灾,是意外,还是……又一场借题发挥,指向某人的阴谋?
太液池畔那惊险一幕过后,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朱祁镇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支插入泥地的箭矢上,随即,便锐利如鹰隼般,投向了仍保持着护卫姿态、挡在周景兰身前的朱祁钰身上。
他面色阴沉,眼中翻涌着审视与不悦。
“祁钰,”朱祁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反应倒是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