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在黑暗中狂奔,肺部像被塞满了灼热的沙砾。
老宅的回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追捕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座不断变换的嗜血迷宫。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身后,杂乱的脚步声与火把光影紧追不舍,将追捕者扭曲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魑魅,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往祠堂方向去了!守住路口!”
“封住月洞门!她逃不出镜阵的范围!”
手腕上的蚀印灼热得如同熔岩,每一次脉搏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这不仅仅是标记,林溪现在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一条直通血脉的锁链,一种恶毒的感应网络,将她的方位、甚至她的恐惧,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那些追猎者的感知中。她脑中闪过灵堂地板上那个用暗红色秘药绘制的九人环镜图,林建明吟诵古老祷词时那狂热而空洞的眼神,还有镜中老妇染血的嘴唇和那句未尽的警告——“他们在用血脉献祭”。
必须拿到镜子!
东厢房的轮廓在稀疏的竹林掩映中若隐若现。林溪猛地刹住脚步,闪身躲进一座太湖石垒砌的假山石窟内。冰冷的石壁贴着她的后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屏住呼吸,听着搜捕者的脚步声和急促的交谈声从石壁外掠过,火把的光晕在洞口一闪而逝。
“去西边看看!她不可能这么快穿过中庭!”
“仔细搜!仪式不能有任何闪失!”
当最后一道命令声和火光彻底消失在转角,四周暂时恢复了死寂,只有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她不敢耽搁,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石窟,利用记忆中对老宅布局的残片,猫着腰,沿着墙根的阴影,急速冲向自己的房间。
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她敏捷地闪身而入,反手落下那根沉重的榆木门闩。咔哒一声,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危险,但她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就在这时,手腕上那一直灼烧的蚀印,突然传来一种奇异的转变——从极热瞬间跳变为刺骨的冰寒,仿佛皮下的岩浆骤然凝固成万年玄冰。与此同时,她背包里的那面缠枝莲纹铜镜,发出了一阵微弱但持续的震颤,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共鸣,又像是在发出急切的催促。
“来不及了...”她喃喃自语,一种源自本能的紧迫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几乎是粗暴地从背包最里层掏出了那面决定命运的铜镜。
冰冷的镜体入手,那震颤反而平息了。月光透过窗纸,吝啬地洒在镜面上,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那造型奇特的玄鸟纹镜钮,在微光下泛着幽邃的青铜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回忆着那个穿越虚空、直接响在脑海的启示。右手食指和拇指紧紧扣住那冰冷的镜钮——
左转三圈。
机括发出如同千年古墓开启般的涩响,艰涩而沉重,每转动一圈,都仿佛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镜面随之开始波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她的倒影开始扭曲、模糊。
右转四圈。
最后几圈带着宿命般的沉重阻尼,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阻力。当最终那声轻微的“咔哒”没入黑暗,仿佛某个关键的锁被打开时,异变陡生!
镜面不再仅仅是涟漪,而是瞬间化作一个汹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镜缘那些斑驳的彩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涌的、如同星云般的混沌物质。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旋涡中心传来,不仅作用于她的身体,更仿佛直接拉扯她的灵魂。林溪只觉得浑身一轻,眼前的景象——房间、家具、月光——一切都在飞速旋转、模糊、被拉长成诡异的光线线条。一种穿过极寒水体的强烈窒息感瞬间包裹了她,紧接着是短暂的、令人恐慌的彻底失重。
“噗通!”
她重重地摔落在某种坚硬而异常冰冷的地面上,撞击力让她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手中的铜镜也脱手滚落在一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几秒钟后,视觉才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般,闪烁着重回她的掌控。她挣扎着撑起身体,剧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呕吐。当她终于能看清周围的环境时,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这里……是哪里?
依稀还能辨认出林家老宅的格局,熟悉的梁柱、窗棂、家具的轮廓都还在,但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无法形容的诡异滤镜。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白,如同暴露在月光下过久、已然失效的古老底片,弥漫着一种非生非死的沉寂。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和某种冰冷的金属气味,吸入口鼻都带着刺痛感。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彻底凝固的,又像是无数个错乱的时间碎片被强行黏合在一起,充满了矛盾的张力。
最令人不安的是声音。现实世界里的追捕喧哗,在这里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不清,像是从厚厚的冰层之下,或者深水之外传来的闷响,扭曲、失真,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意义。
这里就是……镜中世界?虚渊?
“你比我想象的要快。”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镜面般冰冷质感和细微回音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林溪猛地转身,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镜中的老妇,此刻就站在离她不到五步远的地方。她的身形依旧有些虚幻,仿佛由稀薄的烟雾和冷冽的月光交织构成,但比之前在镜中窥视时,要清晰、真切得多。她穿着一身靛蓝色的、早已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损的旧式褂子,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她的面容枯槁,布满了深重如刀刻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残酷与沉重。但那双眼睛——锐利、清明,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一丝未能完全磨灭的、属于“祖母”的慈祥——与林溪记忆深处那双温暖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到底是谁?”林溪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身体的虚弱而干涩不堪。
“我是林王氏,王秀芹。”老妇,或者说王秀芹的残影,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里面有痛惜,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然,“按世间的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奶奶。”
尽管心底早已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证实,林溪依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混合着惊骇与悲伤的冲击波穿过身体。“您……您没死?还是……您现在只是……魂魄?”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死?”王秀芹的残影,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似乎承载了百年的重量,“对于林家的‘守镜人’来说,生与死的界限,从来都不是那么分明。我的肉身或许已在现世消亡,但我的一部分……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我最深刻的恐惧,以及……我未能完成的抗争,都被这面镜子困住了,与它融为一体。”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溪手腕那灼热与冰寒交替的蚀印上,眼神骤然一黯,流露出深切的痛苦。“‘蚀印’已经如此清晰,颜色也转向暗金了……他们这次,是铁了心要在头七之夜,彻底完成这场‘换命’。”
“换命?到底是什么意思?用我的命,换林家的什么?这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林溪急切地追问,这是她目前最需要解开的谜团,关乎她的生死。
王秀芹的虚影飘近了些,伸出那只半透明、带着冰冷气息的手,虚虚地点了点林溪手腕上那个蠕动着的印记。一股冰冷的能量瞬间注入,暂时压制了蚀印那令人烦躁的灼热感,但也带来了另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换所谓的‘家族气运’,换镜灵的‘暂时平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愤怒与深沉的悲哀,“林家祖上,不知从何处得了这面‘虚渊镜’。它拥有扭曲现实、窥探未来片段的诡异力量,早年或许确实给家族带来过一些好处。但它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或者说……一个贪婪的共生体。它需要定期吞噬‘纯阴血脉’女子的生命与灵魂来维持自身的稳定,否则,力量反噬,镜中之物溢出,林家便有灭顶之灾。”
她顿了顿,虚幻的身影似乎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荡漾了一下。“每隔一甲子,或者当镜灵躁动异常时,便必须举行秘仪,献祭一位血脉最为契合的未婚女子,称之为‘承厄者’。以她的牺牲,承接镜灵积累的‘厄孽’,换取林家下一个周期的安稳。”
“所以……我就是这一代的‘承厄者’?”林溪的声音微微发颤,虽然早有预感,但被如此直白地告知自己是那个被选中的祭品,依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血脉感应,蚀印为凭。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王秀芹的残影语气沉重,“你母亲当年……也曾被选中,但她以极其惨烈的代价,暂时中断了仪式,让你得以平安长大,离开这里。可惜,命运终究……难以逃脱。”
母亲!林溪如遭雷击,原来母亲的早逝,也与此有关!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求生欲,此刻混合了为母亲查明真相的愤怒,变得更加炽烈。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一定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
“林家的先祖们早已被这镜子的力量蛊惑,沉溺于这种饮鸩止渴的延续方式。他们发展出了一整套完善的仪式和谎言,来确保每一次献祭的顺利进行。打破它……太难了。”王秀芹的残影环顾着这个灰白死寂的镜中世界,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我当年试图反抗,结果就是肉身消亡,残魂被囚于此,眼睁睁看着……”
她的话音未落,整个镜中空间突然轻微但清晰地震动了一下。远处那些如同底片般的梁柱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的冰冷金属气味骤然加重。
王秀芹脸色一变(如果残影也有脸色的话),她那虚幻的身影瞬间绷紧。“不好!他们在现世加速催动仪式了!蚀印的反应会越来越强!”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林溪手腕上的印记猛地爆发出更强烈的灼痛,那九个扭曲的人形中,位于最上方的一个,其轮廓线骤然亮起,镀上了一种不祥的暗金色泽,如同被烧红的烙铁!
与此同时,在她们侧前方,一面原本映照着扭曲回廊景象的破碎镜片,其影像突然一阵模糊,然后清晰地显现出画面——正是现实世界中的林建明!他站在一个昏暗的密室里(林溪认出那是老宅的藏书阁密室),面前摆着一个香炉,他正将三炷颜色深暗、仿佛浸过血的线香插入炉中,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那三炷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林溪腕间的蚀印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灼痛,而是一种仿佛被无形钩子撕扯皮肉的剧痛!她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她的目光,透过那面作为“窗口”的镜片,死死盯住现世密室中的香炉。就在那堆积的、暗白色的香灰之中,一点异样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半枚造型古朴、布满绿锈的青铜钥匙!它半掩在香灰里,正随着林建明的诵念,发出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