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申时刚到,张定远就站在了工坊门口。他没敲门,也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站着。门从里面拉开,老陈看了他一眼,把那块生铁递了过来。
“还是这块。”他说。
张定远接过铁块,入手冰凉,表面粗糙,颗粒扎手。他低头看,发现昨天留下的指痕还在。
“摸。”老陈说,“不是一次就够了。”
张定远把手放回铁上,闭眼。他想起昨夜在兵舍重算火门角度时,油灯映在纸上的影子。那时他一笔笔推,反复验,直到数字对上。现在不一样,这不是纸上算式,是实打实的铁料,有温度,有质地,有它自己的脾气。
他在炉边站了一整天。老陈不说话,只做自己的事。拉风箱、添炭、翻铁、锤打。每一步都慢,但稳。张定远就在旁边看着,手里始终握着那块铁。中午炭火最旺时,铁块开始发烫,他没松手。下午日头偏西,铁冷却下来,他又重新感受一遍。
天快黑时,老陈终于开口:“你知道火色分几等?”
张定远睁眼:“不知道。”
“白焰为沸,青焰为匀,黄焰为温,黑焰即熄。火不对,铁就废。”
他走到炉前,掀开炉盖,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正在里面。火焰呈青色,稳定跳动。
“第一遍,去土。”老陈用钳子夹出铁块,放在砧上,一锤砸下。火星四溅,表层碎屑崩开。
“来,拉风箱。”
张定远立刻过去,双手握住风箱把手。他记得战场点火攻时,要看火势走向,听燃烧声音。现在也一样。他试了两下,调整节奏,让风力均匀送入炉底。
老陈看了一眼炉火,没说话,但点头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重复这个过程。一遍去土,二遍去渣,三遍定韧。张定远的手越来越熟。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加炭,什么时候该减风。他记下每一次锻打的时间、火色、锤落位置。油纸册子又厚了几页。
第四天夜里,到了第四遍控温。炉火已经烧了三个时辰,铁料通体橙红,正准备转入第五遍锻形。突然,炉内一声闷响,火光由青转黄,温度骤升。
老陈皱眉,伸手探热,脸色一沉:“要裂了。”
他抓起铁钳就要把铁料拖出来。
“等等!”张定远上前一步,“风太急,炭太多。减两把炭,风速压一半。”
老陈回头:“你确定?”
“我记了前三次的火色变化。每次升温过快,火焰都会先泛黄边,再涨高。现在正是这时候。再烧下去,铁心会爆。”
老陈盯着他,又看炉火。三息后,他松手:“你来控。”
张定远立刻关小风口,抽出一把炭。火焰慢慢回落,黄色边缘退去,重新变青。他一边调风,一边示意老陈起铁。
铁料出炉,迅速锤打。第一锤下去,没有裂纹。第二锤,第三锤,铁面平整延展。
老陈停下,拿起铁片对着灯看。内部结构均匀,无暗隙。
他轻声说:“成了。”
张定远喘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你救了这块铁。”老陈把铁放回炉边,“也救了这趟活。”
第五遍锻形,第六遍淬火,第七遍回火。每一步都由两人共同完成。张定远不再只是旁观者,而是真正参与其中。他学会了看铁纹走向,知道什么时候该快锤,什么时候该缓冷。他的左手虽然还裹着布条,但写字、画图、操作工具都不再受影响。
第七天清晨,最后一道回火结束。铁料冷却后,呈现出深灰色,表面光滑,敲击声清亮如钟。
老陈用手抚过铁面,很久没说话。
“这铁,”他终于开口,“能做长管铳身。”
张定远点头:“我们开始吧。”
他们按图纸打造铳管。难点在于长度——比现有火铳长出近一尺,且要求壁厚均匀,不能有接缝弱点。第一次浇铸,用整模一体成型,结果冷却太快,外层已固,内层仍在收缩,导致微裂。
老陈拿起残件,摇头:“重来。”
“不用整铸。”张定远说,“我们可以分段做。”
“怎么说?”
“像旗杆。战场上旗杆断了,没人换整根。都是截断坏处,接新段,再用铁箍加固。我们也可以分三段浇铸,每段独立冷却,再拼接,最后整体回火定型。”
老陈眯眼:“你见过匠人这么干?”
“没见过。但我知道,打仗时不能等完美方案。能用,就是好办法。”
老陈沉默片刻,转身打开模具柜:“那就试试。”
他们重新设计模具,改成三段式。每段单独浇铸,控制冷却速度。张定远提出用湿泥包裹铁管,缓慢散热,防止应力集中。老陈采纳了。
三天后,三段铁管出炉,尺寸吻合,无裂无瑕。
拼接那天,两人在工坊里忙到深夜。将三段铁管套入主轴,用特制铜钉固定接口,再加五道铁箍锁紧。最后放入炉中,低温回火十二个时辰,让金属应力完全释放。
第八天午时,炉门打开。
一根细长笔直的铳管静静躺在铁架上。全长四尺七寸,内膛光滑,外壁厚薄一致,接缝处几乎看不出痕迹。
老陈走过去,双手捧起铳管,轻轻晃动。没有异响,没有松动。
他用指尖划过接箍,又贴耳轻敲。声音清越,如击玉石。
“三十八年。”他低声说,“我没做过这么长、这么稳的铳身。”
张定远站在旁边,没说话。他伸手接过铳管,入手沉重,但平衡极好。他顺着管身看去,线条笔直,像一柄未开刃的剑。
“明天试射?”他问。
“明天试射。”老陈点头,“但今晚还不能停。”
“做什么?”
“检查每一个接口。拧每一颗铜钉。擦每一寸内膛。差一分,都会炸。”
两人坐下,开始逐项检查。张定远负责记录,老陈负责检验。铜钉共十七颗,全部拧紧;铁箍五道,无松动;内膛用丝布反复擦拭,无杂质残留。
最后一道工序,是装火门。张定远拿出自己画的斜角图,确认角度为两分,确保引火顺畅。
做完这些,天已全黑。工坊里只剩一盏油灯。
老陈把铳管放回支架,退后一步。
“它现在还不叫火铳。”他说,“它只是个管子。”
“但它能变成火铳。”张定远说。
老陈看他一眼:“你变了。”
“怎么讲?”
“刚来时,你只想快点做出能打一百二十步的铳。现在,你愿意花八天炼一块铁,三天做一段管。你学会等了。”
张定远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有烫伤,指节有磨痕,袖口沾着铁粉。
“我以前以为,打赢靠的是快、准、狠。”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快之前,得有慢。”
老陈没再说话。他吹灭三盏灯,只留一盏照着铳管。
张定远没走。他搬了张凳子,坐在支架旁。
夜风吹进门缝,油灯火苗晃了一下。
铳管静静立着,反射出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