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走出营帐,右臂的布条渗着暗红。他没看天色,直接走向操练场。火器营的士兵正三三两两蹲在沙地上,有人低头摆弄火铳,有人靠着木箱打盹。靶场那边几盏灯笼摇晃,映出歪斜的人影。
“都起来。”
声音不高,但所有人立刻站直。
他走到队列前,把火铳放在地上,当众拆开。火药包撕开,倒出黑粉,压实弹丸,装入枪管。动作没有停顿。接着闭上眼,重新组装一遍。最后一声咔响,火铳复原。他睁开眼:“三息内完成盲装,是今晚最低要求。”
没人说话。一名新兵手抖了一下,火药洒在沙地。
张定远不看他,只说:“分组。第一组,背沙袋,口衔木片,沿碎石滩匍匐二十丈。第二组,五十步外夜射,三轮齐发,命中不足七成者加训。第三组,两人一组,交替掩护后撤,不准乱序。”
说完,他自己走向第一组队伍,趴下,将沙袋绑上背,嘴里咬住木片。碎石硌进手掌,他往前爬。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陆续跟上。碎石滩上响起摩擦声和喘气声。有人膝盖磨破,血混着沙子黏在裤腿上,也没停下。
爬到终点,张定远翻身坐起,解开沙袋。他没擦汗,直接去第二组靶场。十名士兵刚完成一轮射击,三发哑火,两发偏出靶心。
“引信受潮了?”他问。
“回将军,换了干草包,还是点不着。”
他拿过一支火铳,拆开引信孔,掏出湿棉。然后从怀里取出油纸包,里面是干燥的火绒。“每支火铳配两份油纸包,随身携带。引信必须封严,进不得一丝水汽。”
他亲自给每人换上新引信,示范三次装弹流程。随后站到队尾,下令点火。
轰——
十声火铳同时炸响。七发命中靶心。
“再来。”
又是一轮。八发中。
“再练一轮。”
三轮过后,九人达标。一人仍脱靶两次。
张定远走过去,没骂,只问:“叫什么名字?”
“李四六。”
“李四六,你怕火铳炸膛?”
“……是。”
“那你该用刀。”张定远解下腰间长剑,递过去,“现在退出,没人笑话你。”
李四六低头看着剑,手指动了动,没接。
“我不退。”
“好。”张定远收回剑,“那就记住,火器不怕人手稳,怕人心怯。你越怕,它越容易出事。明天你还在这组,直到三轮全中。”
李四六点头,重新拿起火铳。
训练继续。第三组开始演练撤退。两人一组,一人射击,一人后退装弹,交替前进再调转方向后撤。起初配合混乱,有人提前转身,有人忘了掩护。
张定远加入一组,亲自带练。他让士兵先射,自己后退。刚退五步,那士兵紧张,提前扣扳机,火铳炸膛。火光喷出,热流冲向张定远右臂。
他一把推开士兵,自己被气浪掀倒。袖口烧焦,皮肤泛红起泡。
医官想上前包扎,被他抬手拦住。
“都看着。”他站起来,举起伤臂,“火器会伤人,但它不会认主。你们若怕,现在可以走。想留下的,就得把它当成命根子,比亲兄弟还熟。”
全场静默。
“没人走?”
没人动。
“好。继续。”
夜更深了。士兵体力透支,动作变慢。有人低声嘀咕:“咱们三十人,真能烧了倭寇粮仓?万一被围,一个都回不来。”
这话传开,气氛沉下来。
张定远听见了。他没训斥,招手让全营集合到篝火旁。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说,“我也想过。台州水寨那晚,我一个人摸进去,差点死在马厩。但我记得一件事——只要我还活着,就有弟兄在等我回来。不是等我送死,是等我带回能打赢的情报。”
他停顿一下。
“今夜不一样。不是我去,是我们一起去。我们烧的不是一堆米,是倭寇的胆。他们以为明军只会守城,只会等他们杀进来。可我们偏要让他们知道——猎手已经摸到了他们的门口。”
他拔出长剑,插进土里。然后取下腰间火铳,放在剑前。
“此战无退令。但若有谁家里还有老母幼弟,此刻可以留下守营,我不罚你。”
风吹动火苗,映在每个人脸上。
一秒,两秒。
没人动。
忽然,第一排最右边的士兵解下火铳,走上前,轻轻放在剑前。
第二个跟着上去。
第三个。
一个接一个,火铳整齐排列在剑前,像一排出鞘的刃。
张定远抬头看天。北斗斜挂,夜风穿营而过。
“好。”他低声说,“那就让这一把火,照亮台州的夜。”
吼声从角落响起。
“烧了它!”
“烧了粮仓!”
“杀尽倭寇!”
呐喊声越聚越高,震得营旗哗啦作响。有人跳起来挥拳,有人拍着胸甲大吼。火光中,一双双眼睛亮得吓人。
张定远没笑,也没喊。他走到火铳阵前,拿起自己的那一支,检查引信,装入弹药,背好。
然后他走向哨岗,对值夜的士兵说:“轮换时间改了。每刻钟换一次,两人一组,不准离岗。”
“是!”
他坐在篝火边,靠着木箱,左手搭在火铳上。右臂重新包扎过,布条裹紧。他没闭眼,盯着北方。
士兵们陆续就地休息。没人脱甲,没人放兵器。一个个靠着枪,眯着眼,手还握着扳机。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飞起,散在空中。
张定远忽然站起身,走向最后一组正在轮岗的士兵。
“你们两个,去东侧河床埋伏点,确认路线有没有变动。”
“是!”
两人提起火铳,快步出发。
他站在营地边缘,望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北风刮过,吹动他肩上的裂甲。
火铳冷,但他手没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