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张定远靠在工坊后墙边睁开眼。左手布条已被血浸透,指节僵硬,动一下就扯着伤口发疼。他没急着起身,右手先摸进怀里,布包还在。图纸没丢。
他用牙咬住布包一角,右手解开腰带,把残件和炸裂的铳管从墙缝里掏出来。铁皮边缘卷曲,像被猛兽啃过。他盯着看了两息,转身挪到墙角,用指甲在砖缝间抠出个洞,把东西塞进去,再压上碎石和干草。
不能留。一旦被人发现,不止自己受罚,火器营也要遭牵连。
他撑地站起,腿有点软。巡哨的灯笼还挂在远处木架上,没人过来。他贴着墙根走,绕开主道,往兵舍方向去。快到路口时,一队巡逻兵迎面过来。
“谁?”带队的小校举灯照来。
“张定远。”他停下,声音平稳,“夜训误伤了手。”
小校打量他一眼,看到铠甲完整,腰剑未出鞘,又见他左臂垂着,布条渗血,便点头:“回帐歇着吧,明日报军医处登记。”
“是。”他抱拳,等队伍走远才继续前行。
兵舍内无人。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外袍,拧湿毛巾擦脸。冷水激得太阳穴跳了一下,但他清醒了些。换了一层新布条,把图纸重新贴身收好,整了整铠甲肩扣,坐到案前。
天亮了。他会等召见。
——
中军帐帘掀开时,戚继光正低头看战报。案上摆着几份塘报,最上面那张写着“松浦港清剿完毕,百姓七十三人获救”。他抬头,目光落在张定远身上。
“你来了。”
“属下参见帅爷。”张定远单膝跪地,右臂横胸。
戚继光没让他起身。沉默片刻,才开口:“昨夜西岭炸响,惊了三匹战马。巡哨报上来,说像是火铳爆膛。你知道这事?”
“知道。”张定远抬头,“是我所为。”
戚继光眼神一沉:“你可知军中有令?非工部核准,不得私改器械?更不得擅自试射?若引燃火药库,半个营地都要灰飞烟灭!”
“属下知罪。”张定远仍跪着,“但请帅爷容我说一句——我不是为了试玩,是为了让兄弟们少死几个。”
戚继光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做?军中配发的火铳不够用?还是你不信匠人手艺?”
“够用,但打不远。”张定远从怀中取出图纸,双手捧起,“倭寇的铳能打一百二十步,我们的只能到九十步。每次接敌,我们得冲过三十步空地才能还击。松浦港那一战,七个兄弟倒在路上,就是因为差这三十步。”
戚继光接过图纸,展开。
纸上画着一支长管火铳,比制式型号多出近一尺。管身加了五道铁箍,间距均匀。火门斜向下开,标注“防雨潮”。握把处有弧度标记,写着“依手型修整”。旁边一行小字:“硝七硫一炭二,减硫防爆。”
他指尖划过图面,停在枪管加长部分。
“你试过了?”
“试了。第四次。炸了。”张定远低头,“是我算错了铁箍间距,第三道之后少了一圈加固。火药压力集中,管壁撑不住。”
“所以你就一个人,在夜里,拿废料拼?”戚继光声音冷下来,“万一炸死你呢?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还是戚家军的?”
“是我的,也是兄弟们的。”张定远抬起头,“那天我在洞里救出一个孩子,她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只抓着我的袖子发抖。我想,如果我能早一步造出好铳,是不是就能早点杀进寨子,让她少怕一会儿?”
帐内静了下来。
戚继光缓缓卷起图纸,放在案角。
“你知道我最恼你什么?不是你违令。是你不找人帮忙。你不信军中没人懂这个?你不信我可以给你资源?你非要一个人扛着,哪怕炸断手也要闷头干。”
张定远没说话。
“你以为这是担当?”戚继光站起身,“这是莽撞。是把全军的信任当儿戏。”
张定远低下头:“属下……认错。”
良久,戚继光叹了口气。
“图纸留下。人回去。”
张定远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图纸放在案上,起身欲退。
“等等。”戚继光叫住他,“准你继续研造。”
张定远猛地回头。
“但有三条。”戚继光盯着他,“第一,所有动作报备工坊,不得再私自进行;第二,试射必须三人以上在场,且远离营区;第三,若有伤亡,军法处置,我不保你。”
“是!”张定远抱拳,声音发紧。
“还有。”戚继光拿起笔,在一张空白文书上写下几字,盖上印,“拿这个去工坊登记。他们不会再拦你。”
张定远接过文书,看了一眼:火器研造,特许备案。
他深吸一口气,单膝再次跪地:“谢帅爷。”
“起来吧。”戚继光坐回案后,“记住,火器能杀人,也能害己。你想救人,就不能把自己变成祸根。”
“属下明白。”
——
工坊门前,晨光洒在泥地上。张定远站在门口,右手按在胸口,那里贴着新的图纸。
他没回兵舍,也没去找军医。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图纸上的东西,他一个人做不出来。铁管要精磨,火门要钻孔,火药要反复测配比。这些不是靠蛮力能成的。
军中有个老匠人,姓陈,五十多岁,早年在工部待过,后来因事贬到前线修兵器。听说他脾气倔,话少,但手稳。
张定远只知道他在这片营区做过活,具体在哪,不清楚。
他抬脚迈进工坊院子。几个杂役正在搬铁料,见他穿铠甲佩剑,连忙让路。
“请问,老陈在吗?”
一人抬头:“哪个老陈?”
“做火器的。”
“哦,你说陈师傅啊。”那人指了指东侧一间矮屋,“那边,今早刚来,说要清理旧模具。”
张定远点头致谢,朝那屋走去。
门半开着,里面传出刮擦金属的声音。他站在门口,看见一个背影弯在台前,手里拿着锉刀,正慢慢修一根铜管。
他没进去,也没喊人。
他知道,这条路不能再一个人走。他需要帮手,需要懂铁火的人。
他站在门外,把手伸进怀里,确认图纸还在。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