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营帐里的油灯刚点上。张定远坐在案前,手里握着笔,在记录册上写下今日的训练数据。纸面微黄,墨迹清晰。他写完最后一行,放下笔,手指在册角轻轻划过。
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亲兵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卷起的信笺,边缘用红绳捆着。
“统带,邻营送来的。”
张定远没接,只抬眼看了一眼。他知道是什么。昨夜他站在高台时,看见对面帐篷里还有人影晃动,灯火未熄。那不是寻常操练后的安静。
他伸手接过,解开红绳,缓缓展开。纸面字迹粗硬,写着“战书”二字。下面列着条款:三日后午时,校场中央,刀阵对火铳,以模拟实战定胜负。胜者得全军敬酒三杯,败者当众自认“花架子”。
落款是邻营主将的名字,按了手印。
他看完,没说话,把信纸折好,放在案上。油灯的光映在纸上,照出一道折痕。
亲兵等了一会儿,问:“要不要回?”
“回。”张定远提笔,蘸墨,在纸背写下三个字:“火器营,应战。”然后吹干墨迹,重新系好红绳,“送去。”
亲兵接过,转身出去。
帐内恢复安静。张定远坐着没动。他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日中较技,阳光明亮,地面干燥,正是刀阵冲锋的好时候。火器怕潮、怕乱、怕近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弱点。对方特意选这个时间,就是要逼火器营在最不利的情况下硬拼。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火器营最近每晚都在加练装填。士兵闭着眼都能完成整套动作。火药包的尺寸、铅弹的重量、引信的长度,全都统一。就连雨天用的防潮布,也试了三种材质,最终选定厚油绸。
他站起身,走出营帐。
校场还在。地面湿泥被踩出几道沟,是白天训练留下的。远处邻营方向,隐约有笑声传来,夹杂着酒碗碰撞的声音。看来那边已经提前庆功了。
他不急。这种事,急不得。
他走到高台前,抬头看了一眼。木栏上有道新刻的痕迹,是他前几日亲手划下的。用来标记风向变化时的瞄准角度。
他踏上台阶,站上高台。
没多久,火器营的士兵陆续集合。一百二十人,列成三排,没人说话。有人脸上还带着怒意,有人低头盯着脚尖。他们都知道战书的事了。
张定远看着他们,说:“邻营下了战书,要和我们比一场。”
底下有人抬头,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想看我们出丑。”他继续说,“想看火铳哑火,想看我们被刀阵冲垮,想看我们跪下认输。”
没有人出声。
“我答应了。”
人群一震。
“但这场比试,不能按他们的规矩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火器的优势,不在白天,不在喧闹,而在黑夜,在寂静,在敌人看不见的时候。”
底下有人眼睛亮了。
“从今晚开始,加训夜间作战。”他说,“每夜两炷香,练闭眼装填、盲射定位、无声列队。谁跟不上,自己退出。”
没人动。
“他们笑我们是花架子,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火铳说话’。”
话音落下,他走下高台,直接走向校场中央。
士兵们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他停下,转身面对他们。“现在开始第一课。”
他解下背后的长管铳,双手握住,枪口朝地。然后闭上眼。
所有人屏住呼吸。
他一手托铳身,一手摸到铳尾,取下空膛管。接着从腰间取出火药包,凭手感撕开,倒入药室。再取出铅弹,塞进铳管,用通条压实。最后装回膛管,扣紧机括。
整个过程,他眼睛始终闭着。
最后,他抬起铳,做出瞄准姿势,轻扣扳机。
“咔。”
一声清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全场静默。
他睁开眼,看向众人。“你们也能做到。”
没人说话。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人握紧了铳杆。
“现在,分组练习。”他下令,“点燃火把,但不准看手。全凭感觉。”
火把一支支亮起。橙色的光映在校场上,照出一片昏黄。
士兵们迅速分组,开始拆解火铳。有人动作生涩,立刻重来。有人一次成功,也不得意,马上再来一遍。
张定远在队列间走动。他不说话,只看动作。发现错误,就伸手示范一次,不多解释。
一圈走完,他回到高台边缘。
远处,邻营的灯火依然亮着。笑声还在,但似乎少了些底气。那边的人大概没想到,火器营接到战书后,不是慌乱,而是立刻开始训练。
他知道对方以为赢定了。
他知道对方觉得火器只能靠天吃饭。
他知道对方根本不懂什么叫准备。
他摸了摸肩上的伤。那里还是沉的,像压着一块铁。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他有兵,有铳,有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很厚,月亮藏在里面。今晚会很黑,适合训练。
他走下高台,站到队伍最前面。
“再来一遍。”他说。
士兵们立刻停下手中动作,重新列队。
他举起手,五指张开,然后缓缓握拳。
这是开始的信号。
一百二十人同时抬起火铳,开始拆解。
火把的光在他们手上跳动。金属零件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碰撞声。
张定远站在最前方,再次闭上眼。
他的手伸向腰间的火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