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山,营地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张定远走出工坊,手里还拿着刚检查完的皮套零件。肩头的伤口在傍晚发紧,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铠甲边缘,缓步朝营地中央走去。
篝火还在烧,火光映着几张年轻的脸。几个火器营的士兵围坐着,手里摩挲着新配的双铳,没人说话。刘虎坐在一旁,看见张定远走来,立刻起身,从身边端起一碗热汤递过去。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张定远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汤很烫,他慢慢咽下,没有抬头。
“还记得台州那次吗?”刘虎忽然开口,“巷子起火,我被压在墙下面,是你把我拖出来的。”
张定远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你那时候还踹了我一脚。”他说。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
火光跳了一下。
旁边几个士兵听到这话,也慢慢凑近了些。一名老兵低声说:“那晚火太大,我们都以为你俩出不来了。”
“可不是。”另一人接话,“将军背着你冲出来,身上火星子直掉,火铳都没松手。”
张定远没回应,只是把碗递回给刘虎,空碗放在地上。
“那一仗,死了七个人。”他说,“都是冲在前面的兄弟。”
人群安静下来。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火光下指节发白。
“我们不是为了死。”张定远声音低,但每个人都听清了,“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
刘虎盯着火堆,忽然说:“让我跟你走。”
张定远转头看他。
“这次任务太险,我不放心别人替你看后背。”刘虎声音发哑,“哪怕当个殿后的也行。”
“不行。”张定远直接摇头,“火器营现在靠你带。新轮射口令还没全练熟,蒙眼行军才过半,你走了,谁盯?”
“我可以交出去……”
“交不出去。”张定远打断他,“只有你能压住这帮人。我要是回不来,这支营还得打下去。”
刘虎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一名年轻士兵突然站起身,走到张定远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自己的火铳。
“将军。”他声音不大,但很稳,“这是我第一杆枪。您带它去,就像我们都在您身后。”
张定远看着他,伸手接过火铳。枪管擦得很亮,木托上有几道划痕。
他轻轻抚过那些痕迹,点头。
接着,第二个士兵站了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的火绳匣,放在张定远脚边。匣子上刻着一个名字——是他死去的哥哥。
第三个士兵摘下绑腿布条,上面有干涸的血迹。
第四个拿出一颗磨平的铅子,说是每次大战前都攥在手里。
一个接一个,他们走上前,放下东西。
没有人喊口号,没有人哭。
风掠过营地,吹得旗帜哗哗响。
张定远蹲下身,一件件捡起地上的物件。他把火绳匣放进随身行囊,绑腿布条叠好收进内袋,铅子放进胸前暗格。最后,他将那杆火铳交给身旁的老兵:“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用。”
做完这些,他站起来,环视一圈。
“你们的心意,我带走了。”他说,“我会替你们,带回胜利。”
人群依旧沉默。
但有人挺直了背,有人握紧了拳。
刘虎站在原地,眼睛发红。
“你还记得咱们刚入营那天吗?”他忽然问。
张定远点头。
“你被教头罚趴着举石锁,我在旁边偷看,结果也被抓了进去。”
“你当时摔了一跤,脸磕在地上。”
“可你不肯放,一直撑着。”
“你也一样。”张定远看着他,“爬起来的时候,膝盖全是血。”
两人不再说话,但肩膀靠得近了些。
远处传来巡哨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
张定远摸了摸背后的木筒,推演图还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上有老茧,有划伤,也有火药熏黑的痕迹。
“这一仗之后。”他轻声说,“我想回家看看。”
刘虎一愣。
“你还记得村口那棵老槐树吗?小时候我们常在下面练刀。”
“记得。”刘虎声音低下来,“娘还在等我回去。”
“我也一样。”
火光渐弱。
张定远转身,准备回帐。
刘虎在后面叫住他。
“你一定要回来。”
张定远停下,没回头。
“我答应你。”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快,但很稳。
回到帐中,他先打开箱子,把行囊放进去。然后解开肩甲,重新检查伤口。布条有些渗血,但不严重。他换了新的,缠紧,再穿好铠甲。
油灯点亮。
他坐在案前,拿出名单,用朱笔圈出第二批突击组九人。笔尖划过陈奎的名字时顿了一下,还是画上了圈。
这个人能在炮炸后爬起来继续冲锋,敢在火海里救人。值得信任。
外面传来轻微响动。
亲兵低声报告:“将军,明日出发用的干粮已备好,每份加了一块肉饼。”
“放着。”
“还有……火器营的兄弟们想见您最后一面,就在帐外。”
张定远抬眼。
“让他们回去休息。”
“他们说,只要看一眼就行。”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掀帘而出。
营地空地上,六十多人整整齐齐站着,没人说话。
他们看着他,眼神坚定。
张定远扫视一圈,抬手行礼。
所有人同时抱拳回礼。
动作整齐,像一个人。
他没说话,转身回帐。
灯熄了。
帐外,刘虎独自留下,手里拿着一张清单。他一笔笔核对着明日出发行李:火铳两具、弹药八袋、干粮三日份、备用铠甲一件……
写完最后一项,他抬头看向北方。
夜空清澈,月挂中天。
营中灯火渐熄,只剩帅旗下一道人影,久久未动。
风起,旌旗卷动“戚”字,拍在旗杆上发出脆响。
张定远站在帐门口,手按剑柄,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