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断的枯枝发出脆响，张定远停了下来。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慢慢收回火铳，把击锤保险合上。外袍搭在臂弯里，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布包，里面只剩一块干饼。
他转身走下岩石，脚步很轻，怕惊扰了废墟中的人。那名跪地的男人还在捶打地面，肩膀一耸一耸。老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头低着，看不清脸。
张定远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把手里的干饼递过去。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满眼血丝，嘴唇干裂。他没接，只是往后缩了缩。
“我不是来征粮的。”张定远声音低沉，“我是来打倭寇的。”
男人没说话。老妇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防备。
张定远没再伸手，把饼放在地上。他自己靠着一块倒塌的墙根坐下来，背对着火光的方向。他说：“我家也是村子。三年前被烧了，我爹死在门口，娘和妹妹被带走，后来都没回来。”
他停了一下，说：“我参军，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老妇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张定远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怕官兵。可我们不是那些躲着不敢出战的卫所兵。我们从浙江一路打过来，每一仗都拼到底。今天到福建，不是路过，是来杀人的。”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说的是真的？”
“我叫张定远。戚家军的兵。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哨所问。”
男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抓起地上的饼，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太小，咬不动，只能含着。
老妇抹了把脸，低声说：“他们不是小股……不是偶尔来的。”
张定远看着她。
“是三座岛。”她说，“海边有三座岛，上面全是倭寇。几百人，有船，有火铳，还有刀阵。每个月，他们轮流下来，一个村一个村地抢。”
男人接过话：“他们不只抢东西。他们逼我们给他们运米、送水，谁不去，就杀谁。前些日子，李家庄不肯交粮，一家八口全被砍了头，挂在树上。”
张定远的手指慢慢收紧，按在火铳上。
“卫所呢？”他问。
两人同时冷笑。
“卫所？”男人说，“千户收了钱。每次倭寇来，他们就说‘巡海’，提前跑光。有一次我们去报信，反被打了板子，说是‘扰乱军心’。”
老妇说：“有个百户，姓赵，跟倭寇头目喝酒吃肉，就在镇上的酒馆。我们都看见了。”
张定远沉默了很久。
他又问：“倭寇用什么火铳？”
“像你们的，但短一些。”男人说，“听说是从船上运来的铁料，有人偷偷炼铁给他们造。”
“不止火铳。”老妇补充，“他们还有弓手，穿黑衣，戴面具。夜里来，不说话，只杀人。”
张定远站起身。他看向山下那一片焦黑的屋架，几缕残烟还在飘。风从河面吹上来，带着腐烂的味道。
他抱拳，对着两人，深深弯下腰。
“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他说，“此仇，必报。”
说完，他转身往营地方向走。脚步一开始慢，越走越快。铠甲上的泥块掉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路上遇到两个巡逻的士卒，敬礼喊“将军”。他没回应，只点头示意，继续往前。
主营帐篷在哨所后方的一片平地上。灯火不多，但岗哨严密。戚继光的帅帐在中央，帘子半卷，里面有烛光。
张定远没进去。他在帐外停下，抬头看了眼夜空。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星。
他摸了摸腰间的火铳，又想起百姓说的话——三座岛，有组织，有内应，有火器。这不是流寇作乱，是盘踞多年的势力。
他必须搞清楚这些倭寇的底细。
但现在不能贸然行动。刚到福建，地形不熟，情报不明。如果轻举妄动，可能中埋伏，还会影响全军部署。
他需要查。从最基础的开始：哪些村被劫过，什么时候，来了多少人，走哪条路，有没有规律。还要查卫所的兵力分布，哪些官吏可疑，哪些港口容易靠岸。
但他不能自己去问。百姓见官兵就怕，不会说实话。得找可靠的人，最好是本地出身的士卒，能听懂方言，了解风俗。
他想到营里有几个福建籍的兵。明天一早，就把他们叫来问问。
另外，还得派人去附近村落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幸存者愿意开口。不能大队人马去，吓到人。最多带两个人，轻装简行，态度要稳。
他还得向戚继光汇报这些情况。但不是现在。戚继光刚安顿下来，肯定在安排防务和补给。这种事，得等天亮，等他有空的时候再说。
张定远站在原地，脑子里一条条理着思路。他不再只是愤怒。愤怒没用。他需要的是办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茧，指节粗大，是常年握武器磨出来的。这双手杀过倭寇，也救过百姓。现在，它还得挖出藏在暗处的东西。
他转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路过火堆时，顺手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柴，往火里一扔。火星跳起来，照亮了他的脸。
帐篷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箱子，墙上挂着地图袋。他坐下，打开箱子，取出纸笔和一本旧册子——这是他一路记录战况的笔记。
他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四个字：福建倭情。
然后停住笔。
他知道，这一笔写下去，就是另一场仗的开始。
他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来，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刚到时的震惊和怒意，而是冷静，带着压不住的狠劲。
他提笔，开始写：
“陈家村，七月十二遭劫，死三十余人。倭寇来自沿海三岛，有火器，与卫所勾结。百姓被迫服役，反抗者诛。近期活动频繁，恐有大动作。”
写完这一句，他停下。外面传来换岗的脚步声，很轻，但清晰。
他继续写：“需查明三岛位置、兵力分布、补给路线。重点排查赵姓百户、沿海港口、铁料来源。”
笔尖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不可信官面文书，须亲访民户。”
最后一行，他写得很慢：
“明日先召闽籍士卒问话，再派小队探村。行动隐秘，不得张扬。”
他合上本子，吹灭油灯。
黑暗中，他坐着没动。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很快又没了。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深长。
帐篷外，夜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飞过。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落在火铳上。枪管冰凉，扳机扣着一块旧布条，是他自己缠的，防滑。
他没再动。
营地安静下来。
他突然站起来，掀开帐篷帘子。
外面守夜的士卒立刻挺直身体。
“去把刘三、陈七叫来。”他说，“就说我要问几句家乡的事。”
士卒应声跑出去。
张定远站在门口，望着东方。天边还黑着，但最远的地方，好像有一点灰白。
他把手里的火铳往肩上一扛，走进了夜色里。
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短促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