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春,华北平原的冻土刚被暖风揉化,田垄间冒出的新绿还带着几分怯意,却已顺着官道蔓延开去,将天地间的灰败尽数驱散。无极城外十里处,青黑色的旌旗如林而立,“曹”字大纛在风中舒展,金线绣就的纹路被春日暖阳镀上一层柔光,倒少了几分战时的肃杀,多了些许生机。
五万步骑列阵整齐,甲胄上还沾着沿途的尘土,却无一人懈怠——马蹄轻叩新泥,甲叶碰撞的脆响连成一片,偶有兵士抬手拂去额角的薄汗,目光始终朝着前方那座渐趋清晰的城池。曹操勒住缰绳,指节因常年握剑而泛着浅红,他抬手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越过田垄间劳作的农人,落在无极城的方向。
“父亲,这无极的春景,倒比邺城热闹些”,身旁的曹丕轻声说道。他身着银甲,甲胄边缘錾刻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春日该有的暖意,反倒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记得三年前曹子曦离开邺城时,不过是个娇憨的少女,如今却要以一地之主的身份迎接父亲,这份落差让他隐隐有些不适。
曹操没接曹丕的话,反倒转头对身侧的郭嘉笑道:“奉孝,你看这城外的田地,麦子长势甚好”
郭嘉一袭青衫,手持羽扇,春日的风拂过他鬓角的发丝,露出几分久病后的苍白,可眼神依旧清亮如溪,他顺着曹操的目光望去,轻声应道:“主公所言极是。一看便是小姐的手笔”
说话间,队伍已行至城门下。城门处早已肃立着一队人马,最前方的少女身着月白襦裙,外罩红色披风,乌黑长发束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春日的光,格外灵动。那是曹子曦,三年前离开邺城时还会对着父亲撒娇,如今身姿挺拔如新竹,眉宇间既有女子的温婉,又透着同龄人少有的干练——仿佛这无极的春风,都将她磨出了几分筋骨。
曹子曦身后,几位女子静静肃立。甄宓身着素色曲裾,裙摆绣着暗纹兰草,春风拂过裙角,似有兰香萦绕,她眉眼清丽如春日初绽的梨花,气质娴雅得像一幅水墨丹青;丁静宜、丁婧妍姐妹并肩而立,前者穿浅绿罗裙,手持绣着海棠的帕子,指尖轻捻帕角,透着几分温柔;后者着鹅黄衣衫,腰间系着小巧的香囊,时不时抬头望向城门外来的队伍,眼中满是好奇,姐妹俩容貌相似,却一个沉静一个灵动;夏侯语一身墨色劲装,腰间悬着短剑,发束高挽,英气勃勃间带着夏侯氏特有的爽朗,风吹动她的衣袂,倒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模样;郭子姌则穿青碧色衣裙,裙摆绣着缠枝莲,她手持帕子的手指纤细,目光始终落在郭嘉身上,似怕春日的风太凉,吹着父亲。
再往后,是以甄逸为首的无极世家大族。甄逸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身藏青色锦袍衬得他气度雍容,手中握着玉圭,指尖轻轻摩挲着圭角——他深知,今日曹操亲至,既是为出征做准备,也是对无极世家的审视,容不得半分差错。身后跟着的十数位世家宗主,或穿锦袍或着长衫,神色恭敬却不谄媚——显然,这三年来,曹子曦推行的减税、兴学、修水利等举措,早已赢得了他们的信服。
见曹操一行走近,曹子曦率先上前,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却不失沉稳:“女儿曹姝,恭迎父亲入城”,身后众人亦齐齐躬身,说道:“恭迎丞相”
曹操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像年近半百之人。他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曹子曦脸上,从眉眼到唇角,细细打量了一番,春日的光落在他脸上,竟让那双常年带霜的眼睛里漫开暖意:“阿曦,真的长大了。你看这无极县,可比三年前截然不同了”
这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与曹操沿途所见的冀州边境截然不同——那些地方,田地荒芜,流民衣衫褴褛,甚至有村落因战乱变成废墟。此刻看着无极的生机,这位久经沙场的丞相心中,竟涌起一阵难得的暖意,连带着眉宇间的风霜都淡了几分。
曹子曦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曹操的手臂,指尖触到父亲甲胄上的凉意,语气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阿父,您这么夸我,我可是会骄傲的”
“哈哈哈!”,曹操的爽朗笑声在城门口响起,惊得檐角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盘旋着落在不远处的柳树上。他转头看向郭嘉,眼中满是笑意,打趣道:“奉孝,你听听,这闺女可不能再宠着了,不然这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郭嘉闻言,羽扇轻摇,目光掠过曹子曦身后的郭子姌,见女儿眼中带着笑意,他也跟着笑起来,声音温和:“主公这话可不对。这‘烦恼’啊,恐怕只有主公您能独享——毕竟能把一个历经战乱、民生凋敝的县城,在三年间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放眼天下,这般年纪有此才干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郭军师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曹子曦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没有半分自满,“这无极县能有今日,光靠我一人可不行。子姌这些年帮我打理户籍、核对赋税,还帮着协调世家与百姓的矛盾,多少个深夜在县衙整理文书,可是出了不少力。还有甄伯父,若不是他带头支持新政,说服其他世家捐出闲置田地,我也推不动兴修水利的举措”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看向女儿的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小女不过是略懂些文书之事,跟着大小姐学了些皮毛,能帮上忙已是她的福气,谈不上‘出力’二字”,他深知女儿的才干,却向来不张扬,此刻这般说辞,既是谦虚,也是不想抢了曹子曦的风头。
“奉孝啊,你还是这么谦虚”,曹操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却难掩对郭嘉的信任——他与郭嘉相识多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也知道郭子姌能将户籍打理得井井有条,绝非“略懂文书”那般简单。
这时,甄逸带着几位世家宗主走上前来,再次躬身行礼,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老朽甄逸,携无极全体世家,恭迎丞相驾临”,他手中的玉圭微微倾斜,显露出对曹操的敬重,也藏着几分世家宗主的自持。
曹操连忙上前,双手扶住甄逸的胳膊,力道适中,既显亲切又不失分寸:“甄公,你我相识多年,当年在洛阳时便多有往来,何须如此多礼?快起来,快起来”,他又转头看向甄逸身后依旧跪着的世家众人,朗声道:“诸位也都起身吧!今日是家人相聚,不是朝堂议事,不必拘于礼数”
待众人起身,曹操拉着曹子曦的手,指腹摩挲着女儿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当年曹子曦离开时,他亲手给戴上的,如今玉镯的光泽更盛,倒似陪着女儿一起成长了。
他对甄逸笑道:“甄公,说起来,阿曦能把无极治理得这么好,多亏了你的支持。当初我同意她驻守这里,还担心她年轻,镇不住场面,怕世家不配合,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甄逸连忙摆手,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真诚:“丞相说笑了。大小姐聪慧过人,刚到无极便减免赋税、兴修水利,还在城东办了学堂,让女子免费读书,这般体恤百姓、着眼长远的举措,谁会不支持?老朽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召集世家商议配合新政,实在不敢居功”
他说的是真心话,三年前曹子曦初到无极时,他也曾担心过这位曹家小姐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女,可看着她一步步走遍县城的街巷,倾听百姓的诉求,甚至在修水渠时亲自去工地查看,他便知道,这是位能做事、会做事的主儿。
曹操闻言,对甄逸的识大体更是满意。他知道,世家大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极大,若没有甄逸这位无极第一世家的宗主带头,曹子曦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正想再说些什么,身旁的曹丕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父亲,天色不早了,将士们长途跋涉,也该歇息了”
曹操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春日的太阳已西斜,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浅粉,余晖洒在城墙上,给冰冷的砖石镀上了一层暖意。曹子曦立刻说道:“阿父,我早已在城中的云景楼设下宴席,为您和各位将士接风洗尘。楼里备了热水,将士们可以先洗漱,换身干净衣裳再赴宴。今日大家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商讨北征乌桓的要事。”
“好,就听你的”,曹操点头应允,目光扫过身后的将领们——张辽、徐晃、张合等人脸上都带着疲惫,甲胄上的尘土还未拂去,显然长途行军确实辛苦。他随即带着众人,朝着云景楼的方向走去。
曹子曦将曹操、郭嘉、甄逸等人请上三楼的大厅内,大厅两侧已摆满桌子,未名早已带着侍女在那里等候,桌上还摆着刚沏好的桃花茶。
待众人坐定,曹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从三楼望去,能看到无极城的全貌,街道上车水马龙,炊烟袅袅,孩童的笑声隐约传来,偶有燕子掠过青瓦,一派春日的人间烟火气。他心中暗自感叹:阿曦这孩子,是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也真的把百姓当成了家人。
不多时,伙计们开始陆续上菜。起初,众人还以为只是寻常的接风宴,可当第一道菜端上桌时,曹纯突然“咦”了一声——那是一盘热气腾腾的牛肉馍,金黄的外皮酥脆,边缘微微卷起,咬一口能看到里面鲜嫩的牛肉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谯县特有的烟火气。
曹纯是谯县人,自随曹操起兵以来,常年征战在外,早已许久没吃过家乡的吃食。他拿起一个牛肉馍,塞进嘴里,咀嚼了几口,滚烫的肉馅烫得他微微皱眉,可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眼眶竟有些发红:“真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无极城里,吃到家乡的牛肉馍!子曦,后厨还有吗?”
曹子曦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了然——曹纯虽是虎豹骑统领,战场上勇猛无畏,却最念家乡味道,尤其是这春日里,总爱念叨母亲做的牛肉馍。她笑着说道:“曹叔,后厨还备了很多面粉和牛肉,我这就让人再给您上一盘?”
“不用不用”,曹纯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感慨,甚至忘了顾及形象,“我自己吃不了多少,只是我麾下的虎豹骑,大多是谯县人,这次随主公北征,从许都到冀州,长途跋涉几千里,好些人都在夜里念叨着家乡的吃食。如今正是春日,将士们思乡情切,若是能让他们也尝尝这牛肉馍,也好缓解一下,行军也能更有精神”
曹子曦闻言,心中暗自点头——果然和史书中记载的一样,曹纯虽是猛将,却极为体恤下属,爱兵如子。她立刻转头对守在门口的未名吩咐道:“未名,你去后厨说一声,除了今晚宴会要用的食材,剩下的面粉、牛肉、猪肉都用来做谯县的吃食,牛肉馍、粉蒸肉、胡辣汤都做上,让伙计们不停灶,做好后用食盒打包,分派人手送到城外部队的营中,务必让每位将士都能吃到热乎的家乡味道”
“是,主子”,未名躬身应下,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徐晃和张合坐在隔壁雅间,恰好听到了这番话,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感动。他们连忙起身对着曹子曦拱手行礼,徐晃声音洪亮如钟:“多谢大小姐体恤将士!我麾下的士兵多是汝南人,若是……”
话还没说完,曹子曦便笑着打断:“徐将军放心,后厨也备了汝南的糊汤面和卤鸡——知道汝南人春日爱吃这口,特意让厨子用新晒的笋干吊了汤,味道应该地道。张将军麾下将士多是河间人,我也让人做了河间驴肉火烧,用的是今早刚宰杀的新鲜驴肉,保证将士们都能吃到家乡菜”
张合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忙躬身道谢:“大小姐思虑周全,我代麾下弟兄,谢过大小姐!”,张辽也跟着起身行礼,眼中满是赞许——他征战多年,见过不少善待将士的将领,却少见这般心思细腻,能记住不同籍贯将士口味的人,更何况还是一位年轻女子。曹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也多了几分敬佩——他向来敬重能体恤士兵的人,此刻见曹子曦有这般胸襟,倒觉得这位姐姐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
郭嘉坐在主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手中的羽扇微微一顿。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若有所思。他想起这一路北来,春日的天气乍暖还寒,不少士兵因为水土不服病倒,有的甚至高烧不退,只能留在后方养病。
如今曹子曦提前备好各地家乡菜,不仅能缓解将士们的思乡之情,更能让他们在陌生的地方吃到熟悉的味道,减少水土不服的情况——这份心思,可比单纯把县城治理好要深远得多,分明是在为北征乌桓做准备。他看向曹子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或许,主公身边,又多了一位能分忧的人,曹家的未来,也多了一份依靠。
“父亲,您怎么不吃?是菜不合口味吗?”,郭子姌坐在郭嘉身旁,见父亲只是拿着筷子,却迟迟不夹菜,轻声问道。她知道父亲身子不好,饮食向来清淡,怕桌上的菜太油腻,父亲吃不惯,又怕春日的风让父亲犯了咳嗽,不由得多了几分担忧。
郭嘉这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那是颍川特有的嫩豆腐,用春日新采的荠菜和高汤慢炖了两个时辰,入口即化,还带着淡淡的荠菜香,正是他年轻时在家常吃的味道。他慢慢咀嚼着,眼神柔和了许多,轻声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颍川的老宅,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这个时候应该也抽新芽了,你祖母总喜欢在树下摘荠菜,说春日吃荠菜,能清肝明目……”
话没说完,便有些哽咽。他离家多年,常年跟随曹操征战,与家人聚少离多,如今吃到家乡菜,又逢春日,难免勾起乡愁。郭子姌听着,眼中也泛起了水光,却不敢让父亲看见,只能轻声道:“等北征结束,女儿陪父亲回颍川看看,再摘些荠菜,给父亲做豆腐吃”
郭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夹起一块豆腐,慢慢吃着。曹操将这父女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也多了几分感慨——征战多年,谁不是背井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