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的门扉本是虚掩着,殿内骤然传来的骚动与丁夫人压抑的哭喊,像一把重锤敲在朱穗心上。自随大军返程半月来,日夜守在马车外,时刻留意着主子的安危,此刻听闻异响,哪里还敢耽搁,几乎是踉跄着推开门冲了进去。
入眼的景象让朱穗瞬间僵在原地。前几日还总是挺直脊背、眼神清亮的曹子曦,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地躺在床上,鬓边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还有前几日的风采。
丁夫人跪在床边,华贵的素色衣裙下摆拖在地上,沾染了尘埃也浑然不觉,她素来端庄持重,此刻却失了所有仪态,双手紧紧抓着朱穗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朱穗的皮肉里。
“朱穗!快!快救救阿曦!”丁夫人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往日里清亮的嗓音此刻破碎不堪,满是绝望与哀求,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落,砸在朱穗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这是朱穗第一次见到如此失态的老夫人,那个在府中向来威严自持、哪怕遇事也波澜不惊的主母,此刻竟脆弱得像风中残烛,让她心头一紧,瞬间回过神来。
“老夫人放心!奴婢这就为主子诊治!”朱穗稳住心神,反手轻轻拍了拍丁夫人的手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拿起曹子曦的手腕。她自小习得医术,跟着曹子曦多年,最是了解主子的脉象,此刻指尖搭上那冰凉的肌肤,只觉触手一片寒凉,脉象微弱而散乱。
朱穗凝神屏息,指尖细细感受着脉象的起伏,眉头越皱越紧。连日赶路的劳顿、痛失兄嫂的哀恸、噩梦缠身的煎熬,早已让曹子曦的身体濒临极限,如今又遭此变故,怕是心神俱疲,才骤然晕厥过去。
曹操站在殿中,目光死死锁在床榻上的女儿,素来沉稳的身躯竟也抑制不住地轻颤。他看着丁夫人脊背紧绷的背影,看着她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疼。他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心疼:“阿英,别担心,女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可丁夫人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床上昏迷的曹子曦,哪里听得进半分安慰。她的目光紧紧黏在曹子曦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像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看到那一点动静,才能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些许。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曹操一个眼神,只是死死地盯着女儿,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气传递给她。
朱穗把完脉,心中大致有了数,抬头看向曹操,眼神示意殿内人多嘈杂,不利于诊治,更不利于主子静养。此刻侧殿内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人,还有几个忧心忡忡的宗族长辈,人人脸上都带着焦灼,低声的议论与叹息交织在一起,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压抑。
曹操立刻会意,沉声道:“所有人都退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侧殿!”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众人不敢违抗,纷纷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床上的曹子曦。片刻后,殿内便只剩下曹操、丁夫人和朱穗三人。
曹操看着丁夫人依旧紧绷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轻声劝道:“阿英,你坐会儿吧,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仔细伤了身子”,他知道丁夫人心中有气,有怨,有痛,这些情绪都该对着他来,可他实在不忍见她如此煎熬。
然而,这话刚出口,丁夫人便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往日里温柔的眼眸此刻像是淬了冰,一记眼刀直直射向曹操,那眼神里的怨怼、愤怒、失望,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曹操心上,让他瞬间语塞,只觉得无地自容,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朱穗见状,不敢再多耽搁,连忙动手为曹子曦检查伤口。她轻轻解开曹子曦身上素色的衣襟,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随着衣襟缓缓滑落,曹子曦的腹部暴露在空气中,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那伤口有一寸长,边缘凹凸不平,虽然已经结痂,但那深褐色的疤痕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依旧触目惊心,足以想见当时受伤时的凶险。
“嘶——”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瞬间再次汹涌而出。她踉跄着扑到床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道伤口,指尖在离肌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却猛地顿住,仿佛那伤口带着灼人的温度,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让女儿再次承受剧痛。她的手在空中颤抖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床褥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怎么会伤得如此之深……”丁夫人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疼,“我的阿曦……她到底受了多少罪啊……”,她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朱穗看着丁夫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楚,连忙轻声安慰道:“老夫人,您先别急。奴婢刚仔细检查过了,这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已经结痂愈合,并没有再次出血,也没有发炎化脓的迹象。主子这次昏迷,主要是连日赶路劳顿过度,又加上心中哀恸难平,心神俱疲之下才会如此,并无性命之忧”
曹操背对着床边,始终没有回头。他知道朱穗在检查女儿的伤口,男女有别,他不便观看,更不敢观看。方才丁夫人那记眼刀,早已让他满心愧疚,此刻听到朱穗说女儿并无性命之忧,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忍不住转过身,对着丁夫人说道:“阿英,你看,我就说女儿会没事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丁夫人猛地转过头,眼中的悲痛瞬间被熊熊燃起的怒火取代。她积攒的哀恸、担忧、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不等曹操反应过来,丁夫人猛地抬起脚,对着曹操的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曹操毫无防备,他从未想过丁夫人会对自己动手,一时之间竟忘了躲闪。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曹操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竟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发髻散乱,素色的头巾掉落在地,平日里威严赫赫的丞相,此刻狼狈不堪。
朱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散了一地。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边是暴怒的老夫人,一边是狼狈倒地的丞相,她一个小小女医,夹在中间实在难堪。反应过来后,朱穗不敢再多停留,连忙捡起药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侧殿,轻轻带上了殿门,将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隔绝在门内。
她刚走没几步,殿内便传来丁夫人撕心裂肺的怒斥声,那声音里的悲愤与绝望,像惊雷一般在走廊里回荡,吓得朱穗浑身一激灵,脚步都顿了顿。往日里,她也听闻过丁夫人脾气不算温和,对丞相偶尔也会有怨言,可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场面。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老夫人心中的痛,早已积攒到了极致,这一踹,这一骂,都是她压抑已久的情绪的宣泄。
殿内,丁夫人站在曹操面前,泪水依旧不停地滑落,可眼神却凌厉如刀,她指着曹操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曹阿瞒!你这个狠心肠的东西!我把儿子、女儿完完整整地交给你,让你护他们周全,你就是这样做的?”,她一边骂着,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心都捶碎,“昂儿没了!他那么好的孩子,那么孝顺懂事,就这么没了!如今阿曦又变成这样,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你是不是想让我早点死,好给你那些莺莺燕燕腾位置?若是如此,你直接赐我一条白绫便是,何必这样残害我的骨肉!”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曹操的心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身,任由丁夫人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执意南征,若不是他没能护住儿子和女儿,丁夫人也不会承受这样锥心刺骨的痛。他本该是他们的天,是他们最坚实的依靠,可到头来,却是他让他们陷入了这般境地。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听到丁夫人说出“死”字,曹操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身上的尘土与狼狈,一把将丁夫人紧紧地拥入怀中。
“阿英,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曹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往日里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丞相,此刻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你和孩子们,都是我的命啊!我怎么可能想让你死?我从来都不想让任何人有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护住你们……”,他将头深深埋在丁夫人的肩膀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丁夫人素色的衣襟,也浸湿了他自己的脸颊。
那肩头传来的一抹凉意,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陷入疯狂与悲痛中的丁夫人。她捶打曹操后背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身体微微一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感受到他压抑的呜咽,感受到他心中同样深沉的痛苦。
是啊,她的阿满,她的丈夫,又何尝不痛苦呢?昂儿是他的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阿曦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捧在掌心里的珍宝。他们出事,他心中的痛,或许并不比她少分毫。这些日子,他独自承受着丧子之痛,还要安抚大军,还要顾及邺城的稳定,他的压力,她又何尝不知道?
心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哀恸与疲惫。丁夫人伸出手,缓缓抱住了曹操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阿满……我的昂儿.....我的阿曦……”她一遍遍地唤着,声音破碎而绝望。
曹操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也不停歇地滑落。两人相拥而泣,悲痛的哭声在空旷的侧殿里回荡,交织成一曲凄婉的悲歌,宣泄着心中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思念。殿外的宫人们远远地站着,大气不敢出,只能默默地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满是酸楚。
而床上,昏迷中的曹子曦眼角,不知何时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流淌,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或许是听到了父母的哭声,或许是在梦中依旧承受着痛苦,那滴泪,带着无尽的哀恸与牵挂,在寂静的殿中,无声地诉说着心底的伤痛。
侧殿的门紧闭着,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室的血泪与悲伤,在邺城深深的宫墙之内,缓缓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