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影阁”的底色。
“三日楼”那间巨大的顶层阁楼里,烛火昏暗,数十道黑影在书架间无声穿梭,只带起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空气中弥--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迹、受潮纸张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距离“琼林宴血案”已过去四日。距离赵辰设定的“九日之期”,也已近半。
苏凌月一身黑色劲装,戴着那张代号“十二”的平凡面具,正站在那面巨大的天启城舆图前。她的右肩依旧裹着厚厚的绷带,伤口在愈合,却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麻痒,但这股痛楚反倒让她愈发清醒。
她的面前,铺着那张“舞弊名单”。上面近百个名字,已有三分之一,被她用朱笔划上了一道冰冷的红线。
“大人。”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跪倒在她身后。是“丁”字号的影卫。
“目标户部主事张启年,已‘办妥’。”影卫的声音平直,不带半分情感,“他私藏外室、贪墨受贿的证据,已在他夫人的‘不经意’之下,送到了都察院御史的手中。今夜子时,御史台便会拿人。”
“很好。”苏凌月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沙哑而又冰冷,“下一个,通政司参议,刘庆。”
“是。”黑影领命,无声退去。
这四日,她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的杀戮机器。她调动着赵辰给予她的那五名影卫,将那张“舞弊名单”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用最“合情合理”的方式拉下马。
赌债、情仇、贪墨、构陷……她将人性中最肮脏的欲望当做武器,精准地刺向每一个目标。她不需要杀人,她要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身败名裂”。
而在阁楼的另一侧,苏战——代号“影十一”——正烦躁地擦拭着手中的制式腰刀。他的任务是“保护”,是守着李慕那些“遗珠”,确保他们在重考之前,不会被那些世家余党暗害。
这种“保姆”般的差事,让他那股属于“战神”的煞气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圈圈压抑的、冰冷的低气压。
阁楼内的气氛,就在这“动”与“静”的极致压抑中,高效地运转着。
直到……
那扇通往密道的暗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这声响不大,却让阁楼内所有的“沙沙”声瞬间停止了。
苏凌月和苏战同时回头。
进来的不是小安子,也不是他们那五名下属。
是影一。
他那高大的、如同铁铸般的身影,依旧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之下,只露出一双毫无情感的眸子。他的出现,带来了一股比这间密室更浓重、更冰冷的寒气。
他不带半分废话,径直走到了苏凌月的面前。
他没有看苏战,那双死水般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盯着苏凌月。
“唰。”
一卷用火漆封口的军报,被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苏凌月那张摊满了“舞弊名单”的桌案上。
苏凌月的心脏,在那一刻,猛地一沉。
这不是影阁的卷宗。这是……来自西北边陲的,军报!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强行稳住。她没有去碰那卷军报,只是抬起那双冰冷的眸子,隔着面具,直视着影一。
“殿下的……新考题?”
“不。”影一的声音冰冷,“是你的‘家事’。”
苏凌月浑身一僵。
不等她反应,一旁的苏战早已按捺不住。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抓起了那卷军“报”,撕开了火漆。
他那双虎目一目十行地扫过。
下一刻,苏战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张“影十一”的平凡面具下,爆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敢?!”
“哥,怎么了?”
苏战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那张薄薄的军报递了过来。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苏凌月接过军报。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是一柄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西北急报:因京中‘苏家逆案’牵连,户部与兵部联合下令,彻查苏家军与北狄往来账目。所有粮草、军械、冬衣……一应补给,暂缓押运,全数扣留!」
“砰!”
苏凌月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苏家军的粮草……被扣了!」
“混账!”苏战目眦欲裂,“这……这是在要我苏家军数十万兄弟的命!”
西北边陲,寒冬将至。没有粮草,没有冬衣……那不是一支军队,那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是谁……”苏战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赵弈的余党?是那些世家勋贵?他们是在报复我们?!”
“不。”
苏凌月缓缓地抬起头,她那张平凡的面具下,发出了一声近乎残忍的、冰冷的低笑。
“哥。”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苏战。
“你还没明白吗?”
“这……不是报复。”
她想起了那日,在甬道中,她那个可怕的推论。
「文官……他已经得手了。」
「那……武将呢?!」
「我们苏家,就是他用来砸碎另一根柱子——‘武将世家’的……锤子啊!」
她全明白了。
“这不是报复。”苏凌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极致愤怒而引发的战栗,“这是……赵辰的第二步棋。”
“什么?”苏战一愣。
“他把我们调来‘雀舌巷’,给我们这个‘九日之期’的科考任务……”苏凌月的声音冰冷彻骨,“这根本就不是‘考核’!”
“这是……调虎离山!”
“他要的,就是让我们兄妹二人,这苏家仅存的‘军魂’,在他对苏家军下手的时候,被这些‘文官’的破事……牢牢地困在京城!”
苏战浑身冰冷。
“他扣了粮草……”苏凌月的大脑飞速运转,那股寒意让她清醒得可怕,“他是在……制造混乱!”
“苏家军上下,只认苏家帅旗。父亲和你一倒,军心本就不稳。如今再断了他们的粮草……哥,你告诉我,一支饿着肚子、挨着冻、还失去了主帅的虎狼之师……会做什么?”
苏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们……”他的声音干涩,“他们会……反。”
“没错。”苏凌月一字一顿,“他们会‘反’。他们会‘兵变’。他们会成为天启城眼中,继苏家之后的……第二支‘叛军’。”
“届时,”苏凌月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讥讽,“他,太子殿下,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出来,以‘监国’之名,‘力排众议’,‘奇迹般’地调来粮草,安抚‘叛军’……”
“他不仅能用这份‘恩情’,将苏家军那数十万虎狼之师……顺理成章地收归己用。”
“他还能借此,将手……彻底伸进他从未能染指的……兵部!”
「文官。武将。」
「好一个赵辰!」
他用一场“科举案”,血洗了文官集团。
他又用一场“断粮案”,兵不血刃地……篡夺了苏家的军权!
“哥。”苏凌月缓缓地握紧了那份军报,纸张在她的掌心被捏得变了形。
“我们……又被他耍了。”
苏战沉默了。那股滔天的怒火,在看清了这层更深、更黑的算计之后,彻底化作了冰冷的绝望。
他看着苏凌月,沙哑地开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科考’的任务……还做吗?”
苏凌月没有回答。
她只是猛地转过身,抓起了桌上那张“影十二”的铁牌,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通往东宫的密道冲了过去。
“月儿!你做什么?!”苏战大惊。
“影一!”苏凌月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备马!”
影一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拦在了她的面前,声音冰冷:“影十二,殿下有令,九日之内,你二人……”
“滚开!”
苏凌月一把将影一推开!
“我不是在执行任务!”她那双冰冷的眸子在面具下燃烧着滔天的怒火,“我是去……质问他!”
“他不是要‘同盟’吗?!”
“他不是要‘棋手’吗?!”
“我倒要问问他……”
“他就是这么对待他的‘棋手’的?!”
“他就是这么……背刺他的‘同盟’的?!”
苏凌月一脚踹开了那扇通往东宫的暗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