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的空气凝滞、酸腐。那股廉价酒水和剩菜混合的气味,像是要把人腌透。
苏凌月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
她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紧绷的下颌。那套粗粝的短打穿在身上,每一寸布料都像砂纸一样摩擦着她的肌肤,让她时刻保持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她的右手紧紧握着袖中那柄刻着“辰”字的匕首。冰冷的刀柄早已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湿滑。
巳时。
窗外的朱雀大街,行人比往日稀疏了许多。陆之渊散播的流言已经发酵到了顶峰,百姓们既好奇,又畏惧,只敢躲在远处的高楼茶肆里,等着看一场“皇子争风”的好戏。
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见证的,不是什么风流韵事,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镇国将军府的血腥截杀。
「巳时三刻。」
苏凌月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时间。
影卫冰冷的声音言犹在耳。太子赵辰的计划,精准到了“一刻”。
而赵弈的计划呢?
苏凌月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像一面被蒙上了湿布的鼓。
「赵辰的棋局...」
她想起了那日东宫书房里的那盘棋。赵辰落子时从容不迫,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她原以为自己是去寻一个盟友,一个棋手。
直到昨夜,她才看清真相。
「我亦是棋子。」
一枚被赋予了“自我意志”的棋子。赵辰将她从将军府的牢笼里提出来,放到了这个更血腥、更广阔的棋盘上。他给了她假死药,给了她匕首,给了她这唯一的机会。
他是在逼她。
逼她亲手了结苏家的“旧命”,再亲手为自己绑上东宫的“新锁”。
那六个时辰药效的“三息散”,是救命的稻草,更是催命的符咒。
她没有选择。
她只能入局。
「赵辰...赵弈...」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你们的棋局,我苏凌月...入局了。」
就在这时!
一阵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混杂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从长街的尽头遥遥传来。
苏凌月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来了!
只见一辆巨大而压抑的黑色囚车,正由十六名龙鳞卫押解着,缓缓驶入了朱雀大街。囚车四周,还跟着一队神情肃杀的禁军。
两种不同制式的甲胄,两种皇权最锋利的刀,此刻正“共同”押送着她苏家的两位擎天之柱。
「多么讽刺。」
苏凌月死死地盯着那辆囚车。
囚车是木笼制的,透过粗大的栅栏,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跪坐着的两个人影。
是她的父亲,苏威。
是她的哥哥,苏战。
他们都穿着单薄的囚衣,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父亲的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枪。哥哥苏战则满脸倔强,一双虎目死死地瞪着周围的押送者,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苏凌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哥哥...」
她握着匕首的指节早已泛白。
“就是现在!”
就在囚车即将行驶到“福运来”酒楼正下方时,一声暴喝猛地从对面的一条小巷中炸响!
“劫囚车!为苏将军报仇!”
数十条蒙面大汉手持利刃,如同疯狗一般从巷子里冲了出来,直奔囚车!
“保护囚车!有刺客!”龙鳞卫指挥使(李斯)厉声嘶吼,拔出了绣春刀。
街道瞬间大乱!
那些“山匪”悍不畏死,目标明确,直扑囚车。而龙鳞卫和禁军也立刻分兵迎战,刀光剑影瞬间在长街之上炸开。
「好一出贼喊捉贼!」
苏凌月知道,这就是赵弈的“灭口”计划!这些所谓的“山匪”,根本就是他豢养的死士!
混乱中,押送囚车的守卫被瞬间冲散。
囚车停了下来。
正正好好,停在了她的窗下。
「只有一次机会!」
苏凌月眼中闪过一抹玉石俱焚的疯狂。她不再有半分犹豫。
她猛地推开窗户,抓起桌上的酒壶,狠狠地朝着楼下混战的人群砸了下去!
“砰!”
酒壶在石板上炸开,酒水四溅。
“上面有人!”一名龙鳞卫抬头厉喝。
苏凌月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踩上窗台,纵身一跃!
她没有轻功,这二楼的高度足以让她摔断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是朝地上跳,而是朝着那辆巨大的囚车车顶,狠狠地扑了过去!
“砰——!”
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囚车的木质顶棚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阵腥甜。她险些从车顶滚落下去。
“刺客!”
“杀了她!”
底下的龙鳞卫和“山匪”同时发现了她。两方人马竟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分出人手,朝着她杀了过来!
苏凌月顾不上浑身的剧痛,她趴在车顶,用匕首疯狂地撬动着那个小小的、用来投喂食物的顶窗。
“父亲!哥哥!”她的声音嘶哑、变形。
囚笼内的苏威和苏战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当他们看清车顶上那个穿着粗布短打、发髻散乱、状若疯魔的人竟是苏凌月时,父子二人皆是目眦欲裂。
“月儿!你疯了!快走!”苏威嘶声吼道。
“别问!”苏凌月终于撬开了那道小小的缝隙,她不顾一切地将手伸了进去,掌心里是两颗蜡封的黑色药丸。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张嘴!快!这是假死药!赵弈要杀你们!”
她的声音急促而绝望。
苏威只愣了一瞬,他看着女儿那双充血的、疯狂的眼睛,瞬间明白了所有。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过一粒药丸,仰头吞下。
“战儿!吃下去!”他将另一粒药丸拍向苏战。
“我不吃!”苏战怒吼,“我苏家男儿宁可站着死,也不……”
“吃下去!”苏威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苏战的脸上,趁他错愕张嘴的瞬间,将那颗药丸弹进了他的喉咙,“为了苏家!活下去!”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苏凌月只觉得右肩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把绣春刀从车顶下方斜刺而上,贯穿了她的肩胛骨。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粗布麻衣。
“月儿!”苏威和苏战同时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苏凌月痛得几乎晕厥过去。她看着下方那个龙鳞卫抽刀,准备进行第二次劈砍。
她知道,没有时间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摸出了第三颗“三息散”,看都没看,便狠狠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用力咬碎。
一股苦涩到极致的、混杂着腐肉般恶臭的液体在她口中炸开。
「赵辰……」
她抓着那把刻着“辰”字的匕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名龙鳞卫的脸狠狠地掷了过去!
“你的棋局……”
龙鳞卫侧头避开匕首。
苏凌月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从囚车车顶无力地滚落,“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她的意识在迅速沉入黑暗。
那股可怕的药力正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和兄长也在囚车中缓缓倒下,口鼻溢血。
「父亲...哥哥...活下去...」
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赵辰那张苍白而病态的脸。
「赵辰...你的棋局...我这颗棋子...入局了。」
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