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像是一团火在胸腔中炸开,将那股萦绕在苏凌月心头数日的阴霾与寒意驱散了几分。
她放下酒杯,杯底磕在紫檀木的几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赵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疯狂与脆弱交织的光芒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是两头在荒原上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终于确认了彼此气味后的安宁。
“好酒。”
苏凌月抬手擦去唇角残留的酒渍,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带着那种剑拔弩张的尖锐。
“这酒名为‘醉生’。”赵辰提起紫砂壶,又为她斟了一杯,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剖心置腹的疯子不是他,“喝了它,前尘往事皆如梦死,醒来之后,便是新生。”
“新生?”苏凌月看着杯中晃荡的清澈酒液,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殿下是指,继续做你手中的刀,还是做这棋盘上随时可能被弃的子?”
“做我的同谋。”
赵辰纠正道,他并没有喝第二杯,而是将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向外面的天光云影。
“苏凌月,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你看穿了父皇的制衡,看穿了我的算计,甚至看穿了这大夏王朝光鲜表皮下流淌的脓血。但有一点,你没看透。”
“哪一点?”
“你没看透你自己。”
赵辰收回目光,那双眼瞳重新锁定了她,带着一种洞悉灵魂的锐利。
“你以为你是为了苏家才不得不入局,你以为你是被我逼上了这条绝路。可实际上,你的骨子里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你不甘平庸,不甘被命运摆布,更不甘看着那些蠢货高高在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指向她的心口。
“承认吧,苏凌月。就算没有苏家的危机,没有我的逼迫,只要给你一个机会,你依然会选择这条路。因为你和我一样,生来就属于这片黑暗。”
苏凌月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只想做一个安稳度日的闺阁女子,想说如果不是重生,她根本不想卷入这些是非。
可话到嘴边,却变得无比苍白。
前世那惨烈的结局,今生这步步惊心的博弈,早已将她灵魂深处那股潜藏的戾气彻底激发了出来。她享受那种将仇人踩在脚下的快意,享受那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甚至……享受这种与赵辰并肩站在悬崖边上的战栗感。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殿下说得对。”她放下酒杯,眼中最后一点迷茫散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我是恶鬼,恶鬼就该待在地狱里。”
“不过,”她话锋一转,直视赵辰,“既然是同谋,有些话我就必须问清楚。赵弈虽然废了,但他背后的世家还在,皇后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虽然暂时放过了苏家,但那把屠刀依然悬在头顶。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走?”
赵辰满意地笑了。他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交流,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试探,只有最纯粹的利益与算计。
“赵弈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惧。皇后失了凤印,也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赵辰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在这些台面上的人。”
“你是说……”
“父皇。”赵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连父皇都要忌惮三分的势力。”
苏凌月想到了安国公府,想到了那批神策军的甲胄。
“秋猎快到了。”赵辰突然转换了话题。
苏凌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每年的秋猎,都是皇室与勋贵们角力的舞台,也是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契机。
“父皇已经下旨,今年的秋猎,将在西郊皇家围场举行。届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会参加。”赵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这也是你这位‘苏神医’,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你在秋猎上,艳压群芳。”
苏凌月皱眉:“殿下是在开玩笑吗?我一身孝服,如何艳压群芳?更何况,这种场合,我一个罪臣之女,本该低调行事。”
“低调?”赵辰嗤笑一声,“你当众逼宫、血溅长街的时候,可曾想过低调?现在想低调,晚了。”
他站起身,走到苏凌月面前,俯下身,双手撑在几案上,将她圈在自己与桌案之间。
“苏凌月,你要记住。在这京城里,只有两种人能活得长久。一种是彻底的废物,让人连踩死都嫌脏了鞋;另一种,就是绝对的强者,让人连看一眼都要仰视。”
“你做不了废物,那就只能做强者。”
“我要你在秋猎上,让所有人都看到苏家的风骨,看到你苏凌月的价值。我要让父皇知道,苏家这把刀,不仅锋利,而且……无可替代。”
苏凌月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感受着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殿下这是在……帮我?”
“我是在帮我自己。”赵辰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我说过,你现在是我的同盟。你若折了,我的棋局也会受影响。”
“回去准备吧。秋猎之上,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苏凌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她深深地看了赵辰一眼,没有再多问,转身走出了听雨轩。
走出东宫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那股寒意。
她知道,从喝下那杯酒开始,她就已经彻底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回到太保府,清风苑内依旧一片死寂。
苏战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院门口,看到她回来,立刻迎了上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焦急与担忧。
“月儿,怎么样?那个疯子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上下打量着苏凌月,生怕她身上又多出几道伤口。
苏凌月摇了摇头,示意他进屋。
关上房门,隔绝了黑甲卫的视线。苏战一把摘下面具,急切地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苏凌月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茶水入喉,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哥,我们要参加秋猎。”
“秋猎?”苏战眉头紧锁,“这个时候去秋猎?那不是把脖子伸给别人砍吗?赵弈虽然废了,但他的那些死党肯定恨透了我们。还有安国公府,陆之渊那个笑面虎,肯定也没安好心。”
“我知道。”苏凌月放下茶杯,声音平静,“但我们没得选。”
“为什么没得选?我们可以称病不去!就像之前那样!”苏战不解。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苏凌月抬起头,看着兄长,“哥,父亲交出了兵权,我们苏家现在就是一块没有壳的肥肉。如果我们一直躲在府里,只会让那些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觉得苏家已经彻底垮了。”
“一旦这种印象形成,等待我们的,就是无休止的试探和践踏。直到最后,连父皇都会觉得苏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从而彻底弃如敝履。”
苏战沉默了。他虽然性格直爽,但并不傻。他知道妹妹说的是对的。
“可是……”他握紧了拳头,“那是龙潭虎穴啊。”
“所以我们要去。”苏凌月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不仅要去,还要去得风风光光。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苏家虽然交了兵权,但苏家的骨头还没断!苏家的人还没死绝!”
“我们要让他们怕,让他们敬,让他们……不敢轻易对我们亮爪子。”
苏战看着妹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曾几何时,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撒娇的小女孩,已经被这残酷的世道逼成了这副模样。
“月儿,”他声音沙哑,“你……真的信那个太子吗?”
苏凌月的手微微一顿。
她想起了听雨轩里的那杯酒,想起了赵辰那句“我们是同类”。
“哥。”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说,我信他。”
苏战瞪大了眼睛。
“但我也是……身不由己。”
苏凌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四角的天空。
“在这个棋盘上,我们都是棋子。想要不被吃掉,就只能拼命地往前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信他,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利益一致。信他,是因为除了他,我们别无选择。”
“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把命交给他。”
她转过身,看着苏战,眼神坚定如铁。
“哥,你要记住。我们唯一的依靠,永远只有我们自己。赵辰是盟友,也是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利用他,也要防着他。”
“秋猎场上,刀剑无眼。你我兄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面对赵弈的余党,面对安国公的冷箭,甚至……还要面对来自那位‘盟友’的试探。”
苏战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重新戴上那张平凡的面具,遮住了眼中的锋芒。
“我明白了。”
“月儿,你放心。只要哥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苏凌月看着兄长那高大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知道。”
她轻声说道。
“我们,一起活下去。”
窗外,风起云涌。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而这一次,她将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者,她要主动走进风暴中心,去争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