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寺的晨露还未曦干,铜鹤形香炉里的第一缕青烟刚升起,乾清宫方向便传来急促的钟鸣 —— 那是六百里加急军报专用的 “惊尘钟”,三个月内已是第三次响起。
递送军报的驿卒扑倒在太和殿前,甲胄上沾满沙尘与血污,染血的奏疏由内侍捧呈御座时,墨迹仍在微微洇开。
“大同镇失守。”
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朝堂上响起,御座上的龙纹因他攥紧的拳头而仿佛活了过来,
“五千守军,全军覆没。总兵官周骥…… 战死。”
他将奏疏重重拍在案上,末尾附着的暗红血渍格外刺目,
“昨日还在争漕粮折银的,今日都给朕说说,这仗,为何越打越败?”
百官齐刷刷跪倒,冠帽撞击金砖的脆响连成一片。
昨日为漕粮折银吵得面红耳赤的户部尚书与江南御史,此刻都低垂着头,谁也不敢接话。
御座旁的铜鹤香炉袅袅吐着烟气,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恐慌。
皇帝指尖划过奏疏末尾 “士卒空腹迎战” 的字句,突然抓起案头一个粗麻布口袋狠狠摔在地上,几块发霉的麦饼滚了出来,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痕:
“这是从周骥亲兵尸身上搜出的干粮!户部上月拨的十万两军饷,到底去了哪里?”
散朝后,陈则宏捧着早已装订成册的《军制改革七策》,随皇帝步入乾清宫西暖阁。
龙涎香的烟气比往日浓郁三倍,却掩不住皇帝龙袍上未散的硝烟味。
“大同卫所的军屯田,七成被各级将官占了。”
陈则宏俯身拾起麦饼,粗麻布粗糙的纹理磨得指尖发疼,
“管屯官祖孙相继盘踞屯田,应纳粮税全免,反倒让士兵分摊赔补,这般境况,如何能打仗?”
他将奏疏缓缓展开,桑皮纸的扉页上,“军队职业化” 五个颜体大字墨迹沉厚。
“陛下可知,如今卫所兵十有八九是世袭子弟,农时要耕种、要漕运、要冶铁,操练反倒成了副业。”
陈则宏指尖划过奏疏中附着的花名册抄本,
“大同守军名册上五千人,实际在岗不足三千,其中半数是年近六旬的老兵与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
“臣建议仿前朝营兵制,选拔十六至四十岁精壮之士专职从军,月饷定为一两五钱,由军储司直接发放到士兵手中 —— 去年查核,大同卫将官克扣军饷竟达七成,士兵月实得不足三钱,如何能卖命?”
皇帝的目光落在 “退伍优抚制” 条目上,那里用朱笔圈注着具体条款:
“服役十年者授田二十亩,伤残者月发米二石,阵亡者家属终身免役。”
“此法虽耗钱,却能让士兵安心。”
陈则宏补充道,
“近年卫所兵逃亡者年均逾十万,皆是因无保障所致。”
“这军储司,是要彻底取代卫所自办粮草?”
皇帝指着奏疏中附带的粮草转运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仓储、驿站与前线的位置,密密麻麻的注解写满页边。
“正是。”
陈则宏上前一步,指着图中 “损耗率三成” 的朱红批注,
“农桑寺去年派专人核查九边粮草,大同镇最为严重:军粮从通州仓运至前线,每十石便有三石损耗,其中两石被将官以‘霉变’‘遗失’为名侵吞,实则转卖牟利。”
他展开另一张图纸,
“臣设计的‘分段转运法’,每三百里设一转运仓,每仓派监察御史监守,损耗可控制在五分之内。且军储司直属户部,卫所将官不得插手,从根源上杜绝克扣。”
谈及装备,陈则宏从袖中取出两个木匣,打开第一个,里面是改良子母铳的铜制模型,枪管分为母铳与预装弹药的子铳两部分:
“现用火铳装弹需三步,此法可提前预装子铳,射速提升一倍。去年大同之战,我军火铳手尚未装弹便被敌骑冲垮,此弊不除,难敌强敌。”
他又打开第二个木匣,里面是精铁打造的铠甲样品,甲片间用牛皮绳连接,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
“此甲比旧甲轻十五斤,按新学‘力学承重’原理设计,要害处加厚,寻常弓箭难入。但需设军工局统一打造 —— 如今卫所装备多是将官低价采购的劣质品,甲片用硬纸包裹,铳管薄如蝉翼,如何御敌?”
最让皇帝动容的,是 “参谋院” 构想那一页附着的《战术推演图》,上面用黑、红两色标注着敌我兵力部署与粮草补给线。
“当年土木堡之变,王振不懂兵法却强令大军绕行,武将虽有异议却无权更改,终致全军覆没。”
陈则宏的声音带着痛惜,
“参谋院选拔通兵法、精算学之士组成,战前推演战术、测算粮草,战时辅助将领决策 —— 如于谦北京保卫战时,以文官统筹粮草、武将专司作战,正是此理。”
他又取出一份名单,
“臣已选二十人,有武举出身者,有行伍出身的白衣将校,皆非勋贵子弟。”
皇帝沉默良久,指尖在奏疏上重重一戳,桑皮纸被戳出一个小洞:
“此策甚合朕意。明日朝会,你当众奏明。”
次日早朝,太和殿的铜钟刚响过三下,陈则宏便捧着奏疏出列。
当 “废除卫所世袭”“设立军储司” 等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时,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
“大胆!”
英国公张峦第一个出列,绣金蟒袍因他的怒容而微微颤动,腰间的玉带撞击出清脆声响,
“卫所制乃太祖皇帝所立,沿用百年,岂能说改就改?”
他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职业化需耗军饷数百万两,国库如今连漕粮都凑不齐,如何支撑?陈寺卿是要让朝廷破产吗?”
陈则宏目光扫过张峦,这位开国勋贵之后,家族在京营与九边侵占的军屯田达数万亩,每年克扣的军饷不计其数 —— 改革一旦推行,这些利益将荡然无存。
“英国公可曾算过,每年卫所空额耗银多少?”
他取出测算表,
“九边卫所名册共八十万人,实际在岗不足五十万,空额耗银每年达三百万两。裁汰老弱后,军队保留五十万精锐,月饷共七十五万两,年耗九百万两,比现行开支还节省一百万两!”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李嵩便捋着花白胡须出列,语气带着刺骨的讥讽:
“参谋院?不过是文官夺武将之权的幌子!永乐年间定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设参谋院,将领岂不成了傀儡?”
他暗中瞥了眼张峦,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
兵部与勋贵向来利益相连,武将靠兵部升迁,兵部靠武将巩固权力,参谋院的设立无疑会斩断这层纽带。
“李尚书忘了于谦之事?”
陈则宏反问,
“若当年有参谋院推演战术,王振岂能胡乱调度?且参谋院只司辅助,作战指挥仍归将领,何来夺权之说?”
“还有军储司!”
户部侍郎王显紧接着出列,官帽上的明珠因他的激动而晃动,
“卫所自办粮草,朝廷省却多少转运之费?设军储司需增官吏数千,这笔钱谁出?”
他这话看似为公,实则其弟在宣府卫所任粮官,每年单是克扣粮草便可得银五万两,军储司一旦设立,这财路便断了。
“王侍郎算错了账。”
陈则宏取出另一张测算表,
“增设官吏三百人,年耗银三万两,却能节省粮草损耗银五十万两,两年便收回成本。且监察御史巡查,能让士兵吃饱穿暖,边境少失一城,便可省却数百万两赈灾与防务费,孰轻孰重?”
“一派胡言!”
成国公朱凤猛地出列,身后数十位武将勋贵纷纷附和,
“陈寺卿从未领军作战,连弓马都不会,如何懂军制改革?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指着殿外,
“我朝武将多是世袭勋贵,岂容你这般摆弄?”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将陈则宏的辩解彻底淹没。
皇帝坐在御座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望着阶下张峦、朱凤等人身后的数十位武将,这些人掌控着京营三万精锐与九边半数兵权 ——
洪武年间淮西勋贵拥兵自重的往事,如同阴影笼罩在他心头。
若强行推行改革,这些人会不会效仿前人?
“够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
“此事容后再议。陈则宏的奏疏,交内阁存档。”
散朝后,陈则宏走出太和殿,深秋的寒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他看见张峦与李嵩并肩而行,两人低声交谈着,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朱凤跟在一旁,不时点头附和。
回到农桑寺,案头的《军制改革七策》已被送回,封面上是皇帝朱批的 “暂搁” 二字,墨迹鲜红,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的热忱。
暮色渐浓,陈则宏点亮烛火,正欲重读奏疏,小黄门悄然送来一封密信。
信纸是皇帝常用的洒金笺,上面只有八个字:“时机未到,静待其变。”
他摩挲着信纸,指尖感受到墨迹未干时的温度,忽然明白,这场改革之战远比想象中艰难 ——
勋贵与旧臣的利益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系深植于朝堂与军队的每一处,想要撼动,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烛火摇曳中,陈则宏铺开奏疏,在空白处写下 “循序渐进” 四字。
他想起农桑寺核查时见到的景象:
卫所士兵穿着破烂的铠甲,啃着发霉的干粮,却仍在寒风中操练;
大同镇失守后,百姓扶老携幼逃亡,哭声震彻荒野。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阻力越大,越说明非改不可。”
他喃喃自语,将密信藏入奏疏夹层。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寒星在云层后闪烁,如同希望的微光。
只是这微光,要多久才能照亮这沉疴已久的朝堂?
陈则宏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