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院住院部的走廊永远飘着两股味道，一股是浓到呛人的消毒水，另一股是藏在消毒水底下的、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沉滞气息。我推着我妈进肝胆科病房时，夕阳正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长长的影子钉在水磨石地面上，像一排没人收的墓碑。
“3床家属，晚上只能留一个人陪护，”护士把折叠床往床边一放，金属支架磕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其他家属要是没地方去，走廊里能将就，但别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我妈刚做完胆囊切除手术，麻药还没完全退，脸色白得像张纸，攥着我的手低声说：“要不你们轮流回去睡？别在这儿熬着。”我姐赶紧摆手：“妈你别管，我们仨轮着来，我跟小敏（我嫂子）先在病房里守着，今晚让丽丽（我）去走廊睡，明晚再换。”
我嫂子也跟着点头，手里正给我妈掖被角：“就是，你安心养身体，我们年轻，熬几晚没事。”
我没反对。走廊虽然冷，但总比让我姐或者嫂子去强——我姐有风湿，一受凉膝盖就疼；嫂子刚怀二胎，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收拾完东西，天已经黑透了，住院部的灯都换成了暖黄色的夜灯，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各个病房里传来的呼吸声、输液器的滴答声。我抱着从家里带来的薄被子，走到护士说的“能将就”的地方——走廊尽头，靠近安全出口的位置。
那地方确实偏，离最近的病房也有十几米远，尽头的安全门是锁死的，暗红色的铁皮门上贴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设备间，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门上的玻璃窗蒙着一层灰，隐约能看到里面堆着些废弃的病床和轮椅，像一群沉默的影子。我把被子铺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坐下，刚想拿出手机刷会儿视频，就听见安全门“吱呀”响了一声——不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推了一下，铁皮摩擦着门框，发出细而尖的声响。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向那扇门。门锁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在门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肯定是风吹的，”我给自己壮胆，把手机音量调大了点，可指尖还是有点发凉——这走廊是封闭式的，窗户都焊死了，哪来的风？
大概是太累了，没一会儿我就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声音很轻，像蚊子叫，又像老太太在哼一首没调子的歌。我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身体也动不了，只能任由那声音在耳边绕来绕去。后来，我好像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她的头发很长，垂在胸前，遮住了脸，手里推着一辆空的病床，轮子在地面上滚过，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凉飕飕的，像冰碴子。然后，她伸出手，那只手很白，指甲却涂得通红，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跟我走，”她开口说话，声音又细又哑，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木头，“里面有地方睡，比这儿暖和。”
我想摇头，可脖子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推着病床走向那扇锁死的安全门。奇怪的是，她走到门前，那扇门竟然自己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潮湿的霉味飘出来，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闻得人头晕。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看不见脸，可我总觉得她在笑：“快来啊，再晚就没位置了。”
就在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站起来跟她走的时候，突然听见我妈病房的门开了，我姐的声音传过来：“丽丽，你冷不冷？我给你拿床厚被子。”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我猛地睁开眼，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夜灯亮着，安全门依旧锁得好好的，哪里有什么穿白大褂的女人？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竟然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凉得刺骨。我姐拿着被子走过来，看见我这模样吓了一跳：“你咋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冻着了？”
“没事，”我赶紧把被子裹紧，不敢跟她说刚才的梦，怕她担心，“就是有点冷，没睡好。”
我姐把被子递给我，蹲下来帮我掖了掖边角：“实在不行就跟我换，我在这儿睡，你去病房里躺会儿。”“不用，”我强撑着笑了笑，“我年轻，扛得住，你赶紧回去守着妈，别让她醒了看不见人。”
我姐走后，我再也不敢闭眼了。盯着那扇安全门，越看越觉得渗人，门上的玻璃窗里，那些废弃病床的影子像是活了过来，正慢慢朝我这边移动。我拿出手机，把亮度调到最大，刷着短视频，可注意力总集中不起来，耳朵里总响着刚才梦里那个女人的声音——“跟我走，里面有地方睡”。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走廊里开始有了动静，护士推着治疗车过来换药，清洁工拿着拖把拖地，那些可怕的影子和声音才慢慢消失。我站起来的时候，头突然一阵剧痛，天旋地转的，差点栽倒在地上。我赶紧扶住墙，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稍微好点。等我走到病房门口，我嫂子正好出来，看见我这模样吓了一跳：“丽丽，你咋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没睡好？”
“嗯，”我靠在墙上，声音都有点虚，“做了一晚上的梦，头又疼又晕，刚才站都站不稳。”我嫂子赶紧扶着我：“那你赶紧进来躺会儿，我去给你买早饭，你妈刚醒，还问你呢。”
那天白天，我在病房的折叠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吃早饭的时候也没胃口，勉强喝了碗粥。我姐和嫂子都劝我回家睡一觉，可我放心不下我妈，还是留了下来。晚上换我嫂子去走廊睡，我特意跟她说：“嫂子，你要是觉得害怕，就喊我，我跟你换。”她笑着摆手：“没事，我胆子大，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