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仓的城头,早已化作人间炼狱。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的锐响如同万千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连脚下的城砖都似在跟着颤抖。突厥兵像附骨之蛆般,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涌上城头,他们手中的弯刀在残阳下闪着嗜血的寒光,每一次挥落都伴随着守军的惨叫。
城防的缺口已经扩大到数丈宽,原本整齐的防线被撕得支离破碎,守军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节节败退。有的士兵断了手臂仍在挥舞短剑,有的腹部被刺穿,捂着伤口倒下时还死死咬住敌人的脚踝,可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突厥军潮水般的攻势。徐世积的亲兵队——那支平日里随他南征北战、号称“不破营”的精锐,早已全员投入战斗,队长李三的左臂被箭射穿,鲜血顺着甲胄淌成了溪流,却依旧嘶吼着用刀劈开一个突厥兵的头颅,但转眼间,又有三个突厥兵补了上来。
“将军!东城墙快守不住了!”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城楼上,他的头盔掉了,额角淌着血,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便从他后心穿透,鲜血喷溅在徐世积的帅旗上,那抹暗红在夕阳下格外刺目。
徐世积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鬓角的发丝被汗水和尘土黏在脸上,平日里沉稳的目光此刻满是焦灼,死死盯着城下那面飘扬的狼头大纛——那是突厥主将骨咄禄的中军旗帜,旗下簇拥着数百名精锐护卫,正悠闲地观望着攻城战局,仿佛这场厮杀不过是一场消遣。
就在这时,王临的声音冲破嘈杂的战声,传入徐世积耳中:“将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斩首’之计!直取骨咄禄中军!”
这声呼喊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绝境,却也带着致命的危险。在场的人都清楚,突厥军阵严密,中军更是守卫重重,想要突破防线斩杀主将,无异于自投罗网。
徐世积的目光猛地转向说话人。王临身上的巡哨服早已被血污浸透,肩膀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今早巡查时被突厥游骑射中的伤口,此刻他却挺直了脊梁,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随即,徐世积的目光又扫向不远处浴血奋战的独孤凤。她一身银甲早已被染成红褐色,手中的长枪如同出海的蛟龙,一枪挑飞一个突厥兵,枪尖滴落的血珠溅在城砖上,晕开一小朵暗红。作为李密的心腹,她年纪轻轻便凭战功坐到偏将之位,手中的“凤翎枪”在军中颇有威名。
徐世积的内心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天人交战。让独孤凤去执行这个任务?她若在此陨落,李密那边他如何交代?当年他与李密结义时曾许诺,必护其麾下将士周全,如今怎能让她去赴死?可若不搏一搏,黎阳仓必破!这仓中不仅有支撑河北诸军的百万石粮草,还有城中三万百姓的性命,届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他徐世积更会成为千古罪人!
“将军!没时间犹豫了!”王临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沙哑,“你看!突厥军已经开始架设云梯了,最多半个时辰,他们就能攻上城楼!唯有此计,或可绝处逢生!”
话音刚落,城东南角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段城墙在突厥投石机的轰击下轰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突厥兵的欢呼声清晰传来。
独孤凤恰好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银甲上的血渍被蹭开,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大步走到徐世积面前,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没有丝毫畏惧:“徐将军!王队正之计可行!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当年霍去病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斩将夺旗,凭的就是这份胆气!末将愿率本部骑兵,出城冲阵!定取骨咄禄狗头!”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如同寒冬里的青松,挺拔而坚韧。城楼上的几名亲兵都愣住了,他们虽知独孤将军勇猛,却没想到她竟敢主动请缨去闯这龙潭虎穴。
徐世积看着独孤凤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战士对战场的渴望和对胜利的执着。他又转头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突厥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而那面狼头大纛依旧高高飘扬,像是在嘲讽守军的顽抗。他猛地一咬牙,右手狠狠拍在城垛上,沉声道:“好!独孤将军!王临!此计凶险万分,堪比以卵击石!你二人务必小心!本将军在城头为你们擂鼓助威!若能成功,黎阳仓军民,皆感大恩!”
“末将领命!”独孤凤抱拳起身,银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卑职领命!”王临也躬身应道。他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徐世积让他同去,既是信任他的谋划,也是让他协助独孤凤,更有一层不言而喻的意思:监视。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巡哨队正,而独孤凤是李密亲信,这层微妙的制衡,他看得明白。
“王临,你有何具体计划?”独孤凤转向王临,眼神中已无之前因他职位低微而有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临战前的凝重和对战友的信任。方才城头危急,是王临第一个提出破局之法,单这份胆识,便值得她敬重。
“将军,”王临语速飞快,手指在城砖上比划着军阵布局,“正面冲击绝不可行!突厥前阵是重装骑兵,甲胄厚实,我们的战马根本撞不开缺口,无异于以卵击石!必须出其不意!”
他顿了顿,指向西侧的城墙:“卑职观察过,突厥人主攻南、东两门,西门因地势低洼,不利于骑兵展开,防守压力最小,他们的守备必然松懈,游骑都不到十人。我们从西门悄悄潜出,绕到突厥军侧后方,从其最薄弱的右翼发起突袭——那里是他们的辎重营,护卫兵力最少!目标只有一个——骨咄禄的中军大纛!”
“好计策!”独孤凤眼中闪过赞许,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可如何突破其外围警戒?突厥人游骑众多,即便西门守备松,我们百余骑奔行时动静不小,一旦被发现,必然被重重包围,连靠近中军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需要掩护!”王临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明亮的光芒,他指向城下堆积的油桶,“用火!用烟!制造混乱!”
“火?”独孤凤美眸一亮,像是抓住了关键。
“对!”王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们出城时,携带大量火油罐和干草捆!在接近突厥军阵一里地时,点燃干草,制造浓烟——浓烟能挡住他们的视线,让游骑无法看清我们的动向!同时,将火油罐奋力掷向突厥军后阵的马群和辎重!马性最怕火,一旦火起,马群受惊必然大乱,到时候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防备我们!我们趁乱冲阵,直取中军!”
火马乱阵!这是王临结合前世史书里的火攻案例和当前形势,想出的险中求胜之策。当年官渡之战,曹操便是以火攻烧毁袁绍粮草,才逆转战局,如今这一计,或许能在黎阳仓重现奇迹。
独孤凤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她用力一拍大腿:“火马乱阵!此计甚妙!既能掩护行踪,又能乱其军心,就这么办!”
计划敲定,徐世积立刻下令:“传我将令!把仓城仅存的二十桶猛火油全部运往西门!再调三百捆干草,务必在一刻钟内备齐!谁敢延误,军法从事!”
传令兵领命狂奔而去,城楼上的鼓声暂时放缓,给了守军喘息的机会,却也让空气中的紧张感越发浓重。
独孤凤快步走下城楼,召集自己的亲卫骑兵。原本一百二十人的队伍,经过连日激战,如今只剩下八十余人。他们个个带伤,有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有的腿上插着箭羽,却都挺直了腰杆,手中的兵器擦得锃亮。看到独孤凤走来,所有人都齐齐立正,目光坚定。
王临也回到巡哨队,挑选了赵锋等十名身手最好的队员——赵锋是个铁匠出身,力气大,能单手掷起火油罐;还有个叫王小五的,擅长骑射,能在马背上精准射杀敌人。十个人都是跟着王临出生入死的兄弟,听到要执行突袭任务,没有一个人退缩,反而都摩拳擦掌,眼中闪着战意。
西门下,徐世积亲自为这支敢死队送行。猛火油和干草已经装车,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中喷出白气。
“将士们!”独孤凤翻身上马,手中长枪直指天空,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穿透了周遭的寂静,“黎阳仓危在旦夕!身后是我们守护的粮仓,是三万百姓的家园,是河北诸军的希望!今日一战,九死一生,可能我们都回不来!但只要能斩将夺旗,击溃突厥,我们的名字就会刻在黎阳仓的城墙上,千古流传!本将军与你们同生共死!随我杀敌!”
“杀!杀!杀!”八十余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声音如同惊雷滚过大地,连远处的突厥游骑都被这股气势惊动,疑惑地望了过来。
王临翻身上马,与赵锋等人并排站在队伍侧翼。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看了看肩上的伤口,疼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开城门!”独孤凤一声令下。
西门的城门轴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战场的血腥气。独孤凤一马当先,火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王临紧随其后,赵锋等人扛着火油罐,催马跟上。百余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仓城,马蹄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借着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此刻正是丑时末,天空依旧被墨色笼罩,只有几颗残星在云层后闪烁——和城外沟壑纵横的地形掩护,队伍向着突厥军阵的侧后方疾驰而去。马蹄声被风吹散,身影被黑暗隐藏,连最警惕的突厥游骑都未曾察觉,这支即将改写战局的力量正在逼近。
城头上,徐世积亲自走到鼓架旁,抓起沉重的鼓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盯着敢死队远去的方向,随即猛地将鼓槌砸在鼓面上!
“咚!咚!咚!”
战鼓声响彻云霄,如同雷霆震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这鼓声既是为敢死队送行,更是在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南城门的突厥兵果然被鼓声惊动,以为守军要从南门突围,纷纷调兵遣将,加强了南门的防备,却不知西门早已送出了致命的尖刀。
王临伏在马背上,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割得生疼。他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黏在衣服上,又冷又硬,但他的精神却高度亢奋,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他看着前方独孤凤那火红披风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个昨日还因他职位低微而面露轻视的女人,此刻却成了与他并肩赴死的战友,战场之上,身份高低早已不重要,唯有活下去、打赢仗,才是唯一的目标。
“将军,前面就是突厥的右翼哨卡了,只有三个游骑!”赵锋压低声音提醒,手指向不远处的土坡。
独孤凤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借着月光望去,果然看到三个突厥兵正靠在土坡上打盹,身边的战马低头啃着枯草。她做了个手势,王小五立刻搭弓射箭,三支羽箭如同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命中三个游骑的咽喉,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倒在了地上。
队伍继续前行,又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抵达了突厥军阵的右翼后方。这里果然如王临所料,守卫松懈得惊人——只有十几名士兵在辎重营旁巡逻,还时不时互相说笑,对身后的动静毫无防备。远处的马群里,数千匹战马安静地站着,偶尔发出几声嘶鸣。
“准备!”独孤凤勒住马缰,低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骑兵们立刻行动起来,赵锋等人将马背上的干草捆点燃,干燥的干草瞬间冒出滚滚浓烟,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带着一股焦糊味。旁边的士兵也纷纷拿起火油罐,用火种点燃罐口的布条,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投!”王临大喝一声。
数十个燃烧的火油罐被奋力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火红的弧线,如同流星坠落,狠狠砸向突厥军的马群和辎重营!
“轰!轰!轰!”
火油罐接连炸开,猛火油遇火即燃,瞬间升腾起数丈高的橘红色火焰。干草捆的浓烟也迅速弥漫开来,如同一张黑色的大网,将突厥军的后阵笼罩其中。
“火!着火了!快救火!”
“马惊了!我的马!”
突厥后阵瞬间炸开了锅。战马被火焰和浓烟惊吓,纷纷扬起前蹄,嘶鸣着四处乱窜。有的战马挣脱缰绳,疯了似的冲向旁边的步兵阵,将士兵撞得人仰马翻;有的则直接冲进了辎重营,点燃了堆放的粮草,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突厥士兵惊慌失措,有的忙着救火,有的试图拦阻惊马,原本整齐的队形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乱成了一锅粥。
“就是现在!”独孤凤长枪一指那面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的狼头大纛,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目标——骨咄禄!杀——!”
“杀——!”百余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声音盖过了火场的噼啪声和士兵的惨叫声。他们催马扬鞭,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浓烟和混乱的掩护,狠狠冲入了突厥军阵!
马蹄踏过燃烧的粮草,溅起一片火星;长枪刺穿敌人的身体,带出一股鲜血。独孤凤一马当先,凤翎枪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生命。王临紧随其后,手中的短刀不断刺出,解决掉试图偷袭的突厥兵。赵锋更是勇猛,他抡起手中的长柄斧,一斧将一个突厥百夫长的头颅劈成两半,鲜血喷了他一脸,他却毫不在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城头上的战鼓声越发急促,“咚咚咚”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徐世积站在鼓架旁,手臂已经酸痛不堪,但他依旧奋力挥着鼓槌,目光死死盯着突厥军阵中那团不断移动的火光——那是独孤凤的披风,是敢死队的旗帜,更是黎阳仓的希望。
浓烟中,狼头大纛越来越近,独孤凤甚至能看到旗下那个穿着金色铠甲的身影——那一定是骨咄禄!她咬紧牙关,催马加速,长枪直指那个身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斩下他的头颅,保住黎阳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