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广义那如同最终判词般的话语,在空旷的穹顶之下缓缓散去,狂喜与激动,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在众人心中升腾。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寂静。
“密码盘”……“按钮”……
这两个充满了现代感的词汇,与眼前这只小山般古老的青铜巨兽,以及那片记录着王朝悲歌的浩瀚星图,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而又无比和谐的统一。原来,他们脚下的,并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而是一座人类历史上或许是最大、最复杂、也最富诗意的密码锁。
然而,找到了钥匙孔,并不意味着可以悍然开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那个代表着“灾星”荧惑的孔洞上。它就像是潘多拉魔盒上唯一的锁眼,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却也散发着令人不敢轻易触碰的危险气息。
“那……那还等啥?按下去啊!”梁胖子搓着手,声音里透着一股急不可耐,但他的眼神却在四处游移,显然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性,“按下去,咱们就能进去了吧?总不能……又是什么天崩地裂的玩意儿吧?”
他最后一句话,显然是 ptSd 犯了。刚才那场悬棺湖的末日崩塌,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大到足以覆盖整个龟背。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那建造这座大墓的人,未免也太小看后世的盗墓贼了。”陈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已经有些歪斜的眼镜,她的科学家思维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从机械结构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按钮,极有可能直接联动着龟口内部的核心开启机关。但是,大型的、精密的古代机关,往往都设有多重保险。如果我们没有遵循正确的‘解锁’步骤,强行启动主机关,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会触发某种毁灭性的防御机制。比如,让我们脚下的龟背整个翻转过来,或者从龟口里喷出什么致命的东西。”
陈晴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梁胖子心中那点鲁莽的火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
孟广义摇了摇头,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份拓印下来的竹简口诀的复印件,手指摩挲着最后那四个字——“非礼勿言”。
“不,晴丫头说的对,但也不全对。”孟广义沉声说道,“天子陵寝的机关,其首要目的,并非是为了屠杀。对于古人,尤其是周人而言,‘礼’之一字,大过天。机关的设计,更多是为了‘甄别’,是为了阻挡那些‘非礼’之人。我们一定还有什么最关键的地方,没有想透。”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三千年前那位工匠大师的深意。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与最终的秘密之间。明明真相的入口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
整个穹顶之下,再次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穹顶上那些荧光石,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清冷光辉,静静地注视着这群陷入困境的凡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林岳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着。
“礼”……“言”……
“非礼勿言”这句话,出自《论语》,原文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春秋末期,而此地,是西周天子的陵寝,时代更早。但孔子一生所追求的,正是恢复早已“礼崩乐坏”的周礼。所以,这句话的核心精神,必然起源于周代。
周……礼……
周礼!
林岳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本泛黄的古籍,在被一只无形的手飞速地翻阅着。《周礼》、《仪礼》、《礼记》……那些枯燥的文字,繁复的仪轨,此刻都化作了闪光的碎片,在他的思维风暴中碰撞、重组。
“以乐辨位,以礼敬神”……
“金石丝竹,八音克谐”……
“黄钟为宫,大吕为商”……
一道闪电,猛然划破了他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他突然抬起头,双眼因为极致的兴奋而亮得惊人,他冲着孟广义,用一种近乎于呐喊的、充满了确定性的语气喊道:“师父!我想到了!我想到‘非礼勿言’是什么意思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快说!”孟广义的精神为之一振。
林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用清晰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语调,开始了他的阐述。
“‘非礼勿言’,关键就在这个‘礼’字上!我们一直把它理解为‘礼貌’或者‘规矩’,但在这里,在周天子的陵寝里,‘礼’,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周代的礼乐制度!”
他环视众人,继续说道:“我之前看过《周礼·春官·大宗伯》的记载。周人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其序,而音乐,是沟通人神、维系秩序的最高级的‘语言’。因此,他们制定了极其严苛的礼乐制度,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祭祀对象,所使用的音乐、舞蹈和礼器,都截然不同!这就叫‘以乐辨位,以礼敬神’!”
“‘非礼勿言’,这里的‘言’,在古代的语境里,并不仅仅指言语,它可以泛指一切发出的‘声音’!所以,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是——如果没有发出符合‘礼制’的‘声音’,就不要启动机关!”
林岳的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孟广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说下去!”
“我们现在要进的,是什么地方?”林岳反问道,随即自己给出了答案,“是西周天子的陵寝!这在当时,是属于祭祀序列中等级最高的天子宗庙之礼!而按照《周礼》的规定,祭祀不同神明,所用的‘乐’是不同的。比如,祭天之礼,用‘黄钟’之调;祭地之礼,用‘林钟’之调;祭祀山川,用‘蕤宾’;祭祀祖庙,则用‘姑洗’……”
“这是一种由十二个固定的、绝对的音高所组成的音律体系,它是一切礼乐的根基,被称作——‘黄钟十二律’!”
说到这里,林岳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他指着那个“灾星”孔洞,又指了指巨龟那深不见底的巨口,做出了最终的结论:
“‘非礼勿言’的意思是,在按下这个‘灾星’按钮的同时,我们必须发出那个唯一正确的、符合祭祀天子之礼的‘声音’!只有声与行,也就是‘言’与‘动’,同时符合‘礼’,这座机关大门,才会为我们安全地打开!”
“而那个正确的音,祭祀天子的音,就是十二律之首,万律之本——黄钟之音!”
整个龟背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林岳这个大胆、缜密而又充满了古典文化浪漫的推论,给彻底震惊了。
将中国古代最核心的礼乐文化,与一座如此宏大的机关术结合在一起,这需要何等的天才构想与磅礴魄力?这已经不是一个陵墓,这是一部活着的、用青铜与岩石写成的、关于中华文明源头的立体史诗!
“黄钟……”孟广义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脸上的凝重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遇到了知音般的、复杂而又释然的微笑。
他缓缓地、郑重地,从自己那个从不离身的工具包侧袋里,取出了一个用厚实的绒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体。
当他打开绒布,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那里面,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盗墓工具,而是一套小巧玲珑、制作得无比精致的青铜编钟。一共十二枚,按大小依次排列,每一枚都泛着温润的幽光,仿佛不是工具,而是一件被他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
“我年轻的时候,除了跟着师父学手艺,就爱摆弄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乐器。”孟广义抚摸着那些小巧的编钟,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情,“没想到,这个年轻时的爱好,今天,却成了我们保命的关键。”
他的目光转向林岳,充满了赞许:“好小子,没给为师丢脸。你解开了这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道谜题。”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探险队的领袖,而像是一位即将主持一场失传已久的、三千年前的古老祭典的大宗伯。
他从十二枚编钟里,轻轻地取出了最大、也是音调最低的那一枚。
“黄钟……”他用指尖轻轻一弹,编钟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微响。
“石头,”孟广义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站在龟口正前方,做好准备。一旦大门开启,你第一个进去探路,确认安全。”
“是。”石头言简意赅,走到了指定位置,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胖子,陈晴,林岳,你们跟在石头后面,随时准备支援。”
安排好了一切,孟广义走到了那个“灾星”孔洞前。
他蹲下身,左手用那根探针,重新探入孔洞,精准地抵在了那个深藏于内的机括之上,感受着那蓄势待发的微弱弹力。
他的右手,则拿起了一支小巧的、包裹着软木的钟锤。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穹顶的星光,脚下的星图,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汇聚在了他这一左一右、即将同时落下的两只手上。
那是一场跨越了三千年的对话。
一边,是导致王朝覆灭的“灾星”;另一边,是开启礼乐盛世的“正音”。
毁灭与创生,不祥与神圣,将在此刻,通过一个凡人的双手,达成一种诡异而又神圣的平衡。
孟广义闭上眼睛,然后猛地睁开!
他的右手,动了!
小钟锤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那枚代表着“黄钟”的编钟!
“嗡—”
一声悠扬、古朴、庄严而又宏大的钟声,瞬间荡漾开来!它不像任何现代乐器能够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里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带着来自宗庙社稷的肃穆,回荡在巨大的穹顶之下,与穹顶上那些荧光石散发出的清冷光辉,交相辉映,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
就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在那悠扬的声波扩散至整个空间的一刹那
孟广义的左手,也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探针!
“咔!”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响。
紧接着,一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来自青铜巨兽肺腑之中的、沉重无比的“嗡——”声,轰然响起!
这声音与钟声截然不同,它雄浑、低沉,充满了无法抗拒的、磅礴的力量。
在众人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那只静默了三千年的青铜巨龟,它那巨大的、原本只是微微张开的嘴巴,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继续向上、向下张开!
青铜与岩石摩擦,发出“嘎……嘎……嘎……”的、令人牙酸的巨响,仿佛一头沉睡了万古的巨兽,正在极不情愿地,打着一个跨越了时光长河的哈欠。
一个通往无尽黑暗的、更加深邃、更加巨大的入口,就这么在他们眼前,缓缓地、缓缓地,被彻底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