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胖子像一条游鱼般汇入洛阳城的市井江湖,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精心编织的谣言化作无形的风,吹向这座古都的每一个角落时,大杂院深处的一间偏僻小屋里,另一场同样至关重要的行动,也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悄然展开。
这间原本堆放杂物的房间,此刻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充满未来感与古典气息矛盾交融的临时“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和机油混合的味道。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摆满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设备:小巧而精密的电子天平,排列整齐的装着各色液体的滴管和烧杯,一把连接着气泵的微型喷枪,以及一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精密卡尺。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台便携式的三维激光扫描仪,正通过一根数据线,与旁边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紧密相连——这些,都是金先生当初提供的,足以武装一个小型考古工作站的顶尖装备。
作为这场“创造”的主导者,陈晴早已进入了她最熟悉的工作状态。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工装,戴着一副专业的护目镜和一双薄薄的乳胶手套,那张清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属于科学家的专注与严谨。
计划的第二步,便是要制造出一枚几可乱真的“假虎符”,一个足以吸引所有鲨鱼前来,却又让他们无法轻易吞下的完美诱饵。
真正的青铜虎符,此刻正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扫描仪前的一个黑色天鹅绒底座上,它身上那沉淀了千年的深邃与古朴,与周围这些冰冷的现代设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开始扫描。”陈晴轻声对自己说,随即在电脑上敲下了一行指令。
只见一道细微的红色激光,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从扫描仪的探头中射出,开始在虎符那凹凸不平的表面上,以毫米级的精度,一寸一寸地、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随着激光的扫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一个由无数个数据点构成的三维模型,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逐渐构建、填充、完善。虎符身上的每一处锈蚀的斑驳,每一道铭文的深浅,甚至于那些因岁月流转而产生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划痕,都被毫无保留地复刻下来,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数字幽灵”。
孟广义背着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苍老的眼中充满了新奇与由衷的赞叹。
“陈小姐,你这手艺,真是让老头子我开了眼界。”他忍不住感慨道,“我们北派传下来的手艺里,也有一门‘翻模’的绝活,用的是特制的胶泥,靠的是老师傅一辈子的手感。手艺再好,也总会有些许的差池,而且对原物多少会有些损伤。可你这个……隔空取物,分毫不差,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陈晴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这番夸奖而分心,她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屏幕:“孟爷,这只是第一步,是复制它的‘骨’。真正难的,是赋予它‘皮’和‘魂’。”
数小时后,精确的三维模型构建完成。陈晴随即从一个工具箱里,取出了一块鸽子蛋大小、其貌不扬的金属块。这是她根据之前对真品进行的无损密度检测后,特意挑选的一种特殊合金材料,其密度和重量,与那枚历经千年的古青铜几乎完全一致。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在另一台小型数控机床的辅助下,依据电脑模型对这块合金材料进行切割、打磨。刺耳的摩擦声中,金属碎屑飞溅,一个与真虎符外形完全一样的胚子,很快便呈现在众人眼前。它通体闪烁着崭新的金属光泽,拿在手里,分量感十足,已经成功地做到了第一步——“形似”。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最关键,也是最考验功力的一步,是“做旧”,是让这块崭新的合金,在一夜之间,仿佛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拥有那饱经沧桑的“神似”。
林岳此刻也走了进来,他的任务,就是为陈晴的科学方法,提供来自传统经验和艺术直觉的“校准”。
“传统的做旧,无非是用强酸腐蚀,或者用火烧、土埋,但那些方法都太粗糙,做出来的锈色发死,没有层次感,骗不过真正的高手。”陈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从一排试剂瓶中,熟练地调配着不同的化学溶液,“青铜器在地下埋藏千年,会因为土壤的酸碱度、湿度、接触的矿物质不同,而产生完全不同的锈蚀。我们要做的,就是模拟这个过程。”
她将调好的几种不同颜色的溶液,分别装入几个小喷瓶中。
林岳则将那枚真正的虎符捧在手心,凑到灯下,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时光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然后用一种只有他能描述出的语言,向陈晴提供着参考。
“晴姐,你看这里,”他指着虎符背部的一小块区域,“这块绿锈的颜色不能太亮,它不是浮在表面的,感觉像是……像是从青铜的骨头里慢慢长出来的一层薄薄的苔藓,边缘是模糊的,和旁边的红锈有一种自然的过渡。”
陈晴点了点头,拿起一把极细的喷枪,将一种暗绿色的溶液,以雾化的形式,小心翼翼地喷涂在假虎符相应的位置上,然后又用一种特殊的催化剂进行固化。
“还有这里,铭文的凹槽里,”林岳的声音变得更加专注,“这些地方的锈色要更暗沉一些,带着一点黑,像是……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沁进了铜里,又被尘土覆盖了无数年,有一种深邃的、凝固的感觉。而且你看这几个金文的边缘,因为常年的触摸和摩擦,已经没有了刚刻出来时的那种锐利感,有一种圆润的、被岁月盘过的包浆质感,你做的时候,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做出来。”
这是一场奇妙的合作。林岳用他那源于天赋和无数经验的“神眼”,提供着最感性、最艺术、最历史层面的指导;而陈晴,则像一个顶级翻译,将这些难以言喻的“感觉”,精确地转译成一组组化学配方和一道道严谨的科学工序。
一个用喷枪模拟风蚀,一个用滴管添加矿物盐;一个用细小的毛刷制造磨损痕迹,一个用高温喷灯进行局部氧化……
两种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一个代表着古老的东方传承与直觉,一个代表着现代的西方科学与精密,在这一刻,为了同一个目标,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小屋内的气氛紧张而有序。经过几乎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工作,当东方天际再次泛起鱼肚白时,一枚崭新的、却又仿佛刚刚从两千年前的古墓中出土的青铜虎符,终于完成了。
在清晨的微光下,这枚新鲜出炉的假虎符,与那枚真正的虎符并排放在一起。无论是外形轮廓、入手的分量、金属的质感,还是那层层叠叠、真假难辨的红斑绿锈,都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太像了……”林岳拿起那枚赝品,翻来覆去地看,由衷地赞叹道,“如果不是我亲眼看着它做出来,单凭眼睛,我真的分不出来。”
孟广义也拿过那枚假虎符,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手艺!陈小姐,你这本事,要是放在外面,绝对是能让所有博物馆馆长都睡不着觉的存在。这东西,就算是我,在没防备的情况下乍一看,也得‘打眼’(看走眼)。”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它还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它拥有了一切的外在,却唯独没有那股千年古物所特有的,混杂着泥土、金属和死亡气息的,独特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用科学复制,只能通过岁月浸染才能拥有的“墓气”。
“现在,就差最后的点睛了。”
孟广义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状的尘土。
“这是……”林岳好奇地问。
“这是当初在岐山周原那座大墓里,从主棺附近带出来的真东西。”孟广义低声解释道,“里面混着千年的尘土,还有微量的水银和磷粉,是真正的‘开过光’的宝贝。”
说着,他用指尖蘸取了一些尘土,然后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将这些带着死亡气息的粉末,均匀而轻柔地涂抹在假虎符的每一个缝隙和凹槽里,再用一块柔软的鹿皮,轻轻地将多余的浮土擦去。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仪式感。
当他完成这一切,再将那枚假虎符递给林岳时,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既像是泥土的腥气又像是金属的锈味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已经沁入了虎符的骨髓。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孟广义看着自己的杰作,笑着重新定义了这句成语,“现在,它连‘气味’都有了。这枚虎符,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别人会认为它是真的。”
他拍了拍林岳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是神是鬼,就看你这台大戏,接下来要怎么唱了。”
林岳和陈晴看着桌上那两枚几乎无法分辨的虎符,一种奇特的、超越了言语的合作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林岳拿起那枚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赝品,它的分量很沉,但更沉的,是即将压在他身上的,那场大戏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