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个深埋于地下的钢铁坟墓中被彻底冻结。
那从黑暗通道中传来的、“嗒、嗒、嗒”的清脆脚步声,成为了此刻宇宙间唯一的声音。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精准而又残忍地,一记接着一记,敲碎了孟广义团队心中刚刚燃起的、那最后一丝名为“希望”的脆弱火苗。
当“影子”那高大的身影,最终完全从黑暗中走出来,暴露在众人摇晃的手电光束下时,一股比锅炉房冰冷的钢铁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确实狼狈到了极点。那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此刻已经变成了褴褛的布条,被烟火熏得漆黑,被锋利的断口划得破烂不堪,几处伤口甚至还在向外渗着鲜血,将衣料染成了深褐色。他那张总是挂着运筹帷幄的、精英式微笑的脸庞,此刻也留下了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下巴的狰狞血口,皮肉外翻,触目惊心。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镜片也碎裂了一半,如同失败的装饰品,狼狈地挂在他的鼻梁上,折射着诡异而破碎的光。
他就像一头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从败军之阵中独自幸存下来的孤狼。
然而,他那双从破碎镜片后透出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败退、沮丧,或是惊慌。恰恰相反,那双眼睛里之前所有的从容、自信、以及那种高高在上的优雅,都已被一场名为“毁灭”的大火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有一种被剥离了所有伪装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杀意。
那是一种燃烧着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疯狂,是一种输掉了一切筹码之后,决心要将对手也一同拖入地狱的、赌徒般的癫狂。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在这样狭窄、管道密布、障碍重重的空间里,任何言语都已是多余,手枪这种需要射击空间的武器,其优势也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在近身的瞬间,被对方夺走,变成刺向自己的武器。
他缓缓地、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感,从腰后的战术刀鞘中,拔出了一把通体漆黑、闪烁着冷酷光芒的军用格斗匕首。那匕首的线条简洁而又致命,充满了现代工业所能赋予的、最高效的杀戮美学。
在这片摇晃的光影之中,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地下囚笼里,王与王的最终对决,已然无可避免。
孟广义甚至没有去看“影子”那双燃烧的眼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身体微微一侧,将身后惊魂未定的陈晴和林岳,完全挡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那柄匕首和“影子”的身体几个关键关节上飞速扫过,脑海中瞬间就完成了上万次的战术推演。
他对着身旁那如同山峦般沉默的石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压得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老规矩,我主攻,你主防,打他下三路。”
石头没有回答,只是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也燃起了一团炽热的战火。他默默地、反手将刚刚还在用来修理栅栏的工兵铲插回了背包,同时从腿部的绑带上,抽出了一把更为厚重、更为朴拙的军用匕首。那把刀,曾陪伴他在边境的丛林里,执行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任务,刀身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却也因此沉淀了最为可靠的杀气。
对峙,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
下一瞬间,战斗轰然爆发!
最先发难的,是“影子”。他脚下猛地一蹬,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沿着一道笔直的、最短的线路,朝着孟广义的心脏位置,暴刺而来!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人类的反应极限,那迅捷如电的一击,裹挟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决绝与凶狠。
然而,孟广义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他硬拼。
就在“影子”突进的同一时间,孟广义的脚下如同抹了油一般,向左侧猛地一滑。他的身体以一种几乎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紧紧地贴着一根一人合抱粗的巨大生锈锅炉管道,险之又险地让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影子”的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带起的凌厉劲风,甚至让他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
这就是老江湖的经验。他永远不会在敌人气势最盛的时候,选择与其硬碰硬。
但闪避,仅仅是开始。
就在与“凶狼”擦身而过的瞬间,孟广义那只贴着地面的左手,顺势在肮脏的地面上猛地一抓!
他抓起的,是数十年无人清理、积攒下来的、厚厚的一层锅炉灰!那是一种混合了煤渣、铁锈和无数尘埃的、干燥而又细腻的粉末。
“呼——!”
孟广义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扬!
一大捧漆黑的锅炉灰,如同炸开的一片黑色浓雾,劈头盖脸地,就朝着“影子”的面门,猛地罩了过去!
这是最下三滥,最不入流,却也最经典的江湖“盘外招”!这种卑鄙而又突然的手段,是任何格斗教材里都不会记载,却是无数街头斗殴、生死搏杀中,被证明最为有效的“脏”套路!
“影子”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受过最为严苛的反审讯和反突袭训练,在那团黑雾及体的瞬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凭借着肌肉记忆,瞬间闭眼、屏息、同时身体向后急退!
他避开了粉尘直接入眼入肺的致命后果,但那瞬间被剥夺的视线,以及那不得不中断的呼吸,依旧让他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僵直与混乱。
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这千分之一秒,已经足够决定生与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如同雕像般站立不动的石头,动了!
他没有趁机去攻击“影子”,他的目标,甚至不是一个人!
“吼!”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怒吼,石头那魁梧得如同史前巨熊般的身躯,裹挟着无与伦比的爆发力与万钧之势,狠狠地,撞向了他身侧那一排早已锈蚀不堪、连接着主锅炉的管道阀门!
他要用的,不是匕首,而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要将这整个锅炉房,都变成他们的武器!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轰然炸开!
那排早已在岁月中变得脆弱不堪的铁质阀门,在石头这堪比攻城槌的野蛮冲撞下,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断裂、崩飞!
紧接着——
“滋——滋——啦——!”
刺耳的高压气体喷射声,瞬间响彻了整个锅炉房!
无数道白色的、滚烫的、高压的蒸汽,如同被激怒的白色巨蟒,从断裂的管道口中狂喷而出!仅仅是一瞬间,整个锅炉房就被这片浓烈到极致的蒸汽所彻底吞噬!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空气的温度骤然升高,灼热的蒸汽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皮肤!
能见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在这片人为制造的、宛如仙境却杀机四伏的蒸汽迷雾之中,真正的、属于困兽的血腥搏杀,才刚刚开始!
“叮!当!”
一声清脆的、兵器碰撞的交击声,率先在迷雾的左侧响起!没有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影子”那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的低吼。
他凭借着那超越常人的听声辨位能力,在视线被剥夺的瞬间,就朝着孟广义刚刚扬起锅炉灰的位置,发动了追击。
然而,迎接他的,却不是孟广义的身体,而是一根不知从何处挥来的、冰冷而又坚硬的铁管!
孟广义就像一个最熟悉这片黑暗森林的幽灵猎手,他利用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如同猿猴般攀爬、移动,根本不与“影子”进行正面的缠斗。他时而用铁棍敲击远处的锅炉,制造出错误的声源来迷惑对手;时而又如同毒蛇般,从某个刁钻至极的角落,发动无声的偷袭,招招不离“影子”的手腕、脚踝、膝盖等脆弱的关节!他的打法,阴狠、刁钻、狡诈,充满了老江湖那种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实用主义哲学。
“砰!”
一声沉重的、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是石头!他在这片迷雾中,放弃了所有精巧的技巧,将自己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堡垒,一辆横冲直撞的重型坦克!他凭借着自己惊人的体重和力量,不断地用肩膀、后背、甚至是头颅,去冲撞、挤压“影子”可能存在的空间。他的打法大开大合,充满了军旅生涯中磨练出的铁血与刚猛,每一次出手,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气势!
“影子”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巨大的压力。
他就好像一头误入了沼泽的雄狮,被两只风格截然不同、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鬣狗,死死地缠住了。
孟广义是那只不断骚扰、撕咬,让你烦不胜烦,却又抓不住他影子的狡猾鬣狗。
而石头,则是那只敢于正面冲击,用自己坚硬的头骨来消耗你利爪和獠牙的疯狂鬣狗。
一个主“智”,一个主“勇”;一个阴狠,一个刚猛;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在这片白色的迷雾之中,“影子”那一身登峰造极的格斗技巧,就像是陷入了泥潭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却处处受到掣肘,有力使不出,疲于奔命!他时而要躲避孟广义从头顶落下的无声偷袭,时而又要格挡石头那如同攻城槌般的正面猛攻。兵器碰撞的“叮当”声、沉重的喘息声、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闷响声、以及脚掌摩擦在湿滑地面上的“沙沙”声,在这片白色的死寂中,交织成了一曲最为原始、最为血腥的搏杀乐章。
在一次猛烈的交锋中,“影子”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他用一个匪夷所思的假动作骗过了石头的格挡,手中的匕首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地刺向了孟广义的咽喉!
这一击,他用尽了全力,势在必得!
然而,就在他的刀尖即将触碰到孟广义皮肤的瞬间,一条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闸般,义无反顾地横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是石头!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影子”那把锋利无比的军用匕首,毫无阻碍地,深深地扎进了石头的小臂之中!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将周围的白色蒸汽都染上了一抹妖艳的猩红!
石头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痛哼。
然而,他那双燃烧着战火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与痛苦,反而闪过了一丝计谋得逞的决然光芒!
他用自己的一条臂膀,硬生生地,为孟广义换来了一个绝杀的机会!
但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就在用手臂“锁”住对方匕首的同一时间,石头那只没有受伤的、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张开,如同铁钳一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扇向了“影子”持刀的手腕!
“啪!”
一声清脆的、骨骼与肌肉的撞击声!
“影子”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虎口瞬间撕裂,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武器!
“当啷——!”
那把通体漆黑的、致命的军用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最终掉落在远处的混凝土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又响亮的、仿佛宣告着一个时代终结的声响。
“影子”,失去了他最致命的獠牙!
蒸汽,在这一刻,似乎也开始变得稀薄了一些。
孟广义的眼中杀机爆闪,他与那名臂膀鲜血直流、却依旧屹立不倒的沉默战士对视一眼,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却同时朝着那名失去了武器、正因为剧痛和震惊而出现了一瞬间僵直的孤狼,发起了最后的、致命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