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大鲍岛的这间地下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战争指挥部。唯一的通风口被巧妙地用破布和木板遮挡起来,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那盏悬在正中央的、孤零零的15瓦白炽灯泡,不分昼夜地亮着,散发着微弱而又顽固的光芒,将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映照得如同深海。
空气中,弥漫着孙先生熬制草药时散发出的、那种浓郁而又奇异的苦涩味道,混合着旧书页的霉味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形成了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独特的“据点”气息。
而林岳,就坐在这片气息的中央,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的面前,那张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破旧木桌上,摊开着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桌子的最左边,是一张用宣纸拓印下来的、来自凤鸣铜爵的铭文拓片。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线条,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星辰轨迹。
中间,是石向东留下的那封信。信纸因被反复地摩挲和研究,已经变得柔软而脆弱,上面那些用秦篆暗语写成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家族数百年的秘密与血泪。
最右边,则是师父孟广义的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黑色笔记本。里面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师父那熟悉的、瘦劲有力的字迹,记录着他毕生对于风水堪舆、机关阵法以及古代军事地理的理解与精髓。
而在这三件核心物品的周围,则散落着各种比例尺的山东沿海地图、从旧书摊买来的地方志、以及陈晴用她那台宝贝笔记本电脑打印出来的、关于琅琊台地区历史沿革的考古资料。
林岳就这么坐着,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他时而凝视着铜爵的铭文,用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仿佛在感应着星辰的排列;时而又拿起放大镜,仔细比对信件中某个秦篆的写法与拓片上某个符号的细微差别;时而又会猛地翻开师父的笔记,查阅其中关于古代要塞“藏兵洞”或“疑冢”的章节。
他就如同一个走火入魔的棋手,面对着一盘由时间和历史布下的、错综复杂的残局。无数的线索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碰撞、组合、又被无情地推翻。
“琅琊台……范围太大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面朝大海,向死而生’……这是石头哥信里的暗语,太模糊了。”
“凤鸣铜爵的星图指向的是一片海域,难道入口在水下?不对,师父的笔记里说过,秦汉时期的大型地宫,极少会选择水下作为入口,因为防潮和封闭的技术根本达不到……”
一旁的陈晴,默默地帮他倒上一杯热水,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她利用自己那台虽然不能联网、但却存储了海量离线考古资料库的笔记本电脑,不断地查阅和筛选着可能有用的信息,努力跟上林岳那近乎疯狂的推演节奏。
就在第三天凌晨,当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连梁胖子的鼾声都变得有气无力时,林岳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豁然开朗!
他抓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那张巨大的山东沿海地形图上,以琅琊台遗址为中心,画下了一个圈。然后,他将铜爵拓片上的那个残缺星图,与地图的等高线进行重叠比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星图不是平面的!它是立体的!这些星辰的连接线,对应的不是海面上的位置,而是陆地上的山川走向和地势起伏!”
他紧接着又拿起石向东的信:“信里说的‘家族诅咒’、‘秦代方士’,说明石头哥的祖先,就是建造这座地宫的人之一!所以他留下的暗语,一定是最关键的!‘面朝大海,向死而生’,‘死门’、‘生门’……这不是风水术语,这是兵法!”
他猛地翻开孟广义的笔记,直接翻到其中关于古代海防要塞建筑的一章,指着上面的一段话,对陈晴说:“你看这里!师父写过,古代军事要塞的布局,往往暗合八门遁甲之术。其‘生门’,是日常通行的主路,看似安全,实则布满陷阱;而其‘死门’,则是绝境中的求生之路,通常被伪装成普通的、不起眼的设施,比如水井、灶台、甚至是茅厕!而要塞的选址,必然是视野最好、最易守难攻的制高点!”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彻底串联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逻辑链!
林岳手中的红铅笔,没有丝毫犹豫,在地图上那个巨大的圆圈之内,朝着东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点,重重地戳了下去!
那个点,在地图上的标注是——“望海哨”。
陈晴立刻在电脑上敲击起来,很快,相关的资料便被调取了出来。“没错!”她抬起头,眼中同样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资料显示,‘望海哨’是明代抗倭时期修建的一处军事烽火台遗址。但是!根据更早的文献记载和考古推测,它所在的那块高地,在秦汉时期,就是一处极其重要的、用于祭祀东海和观测天象的附属祭台!”
她看着林岳,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敬佩,也有一丝淡淡的伤感。她轻声说:“你的思路……还有这种不找出答案誓不罢休的劲头,跟孟叔……越来越像了。”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林岳疲惫不堪的心中,也让他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三天后,一个无月之夜。
铅灰色的乌云,如同厚重的棉被,将整个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星光都吝于透出。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漆黑的海面上呼啸而来,刮过荒芜的土地,卷起枯黄的野草,发出阵阵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声。
望海哨遗址,就坐落在琅琊台东南角的一处临海断崖之上。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早已将这里昔日的雄伟消磨殆尽,只剩下一些残破的、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所覆盖的断壁残垣。在这样的夜晚,这里显得格外的阴森与荒凉。
三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废墟之中。
正是前来探路的林岳、陈晴和梁胖子。孙先生则因为需要时刻照看孟广义的状况,留守在了据点。
梁胖子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缩着脖子,牙齿都在打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我说把头……你确定是这儿?这地方……鸟不拉屎的,风吹得跟闹鬼似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大墓的样子啊。”
林岳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眯着眼睛,像一只在黑夜中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他的步伐很慢,却极其稳定,每一步都踩在最坚实的地方。他的目光,没有去寻找那些宏伟的建筑残骸,而是在仔细地观察着这里的地势、风的流向,以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石堆的分布。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是孟广义从小就刻在他骨子里的、对于“气”和“场”的感应。
最终,他在一片被乱石和杂草掩盖的、相对平坦的空地中央,停下了脚步。这里看起来是整片遗址中最低洼、最不起眼的地方。
梁胖子凑过来,用手电筒照了照,还用脚跺了跺地面,传来的都是沉闷的实心声响。“把头,这儿啥也没有啊,就是一片破地儿。”
林岳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蹲下身,用手拨开地上的浮土和碎石,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石块的拼接痕迹。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对梁胖子说:“胖子哥,帮我个忙,把这块石板……搬开。”
他指着脚下一块足有一米见方、看起来与周围乱石没什么两样的巨大青石板说道。
“啥?”梁胖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着林岳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也只能嘟囔着,和林岳一人一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那块重逾千斤的石板,缓缓地撬动、抬起,然后猛地推到了一旁!
“轰”的一声闷响,石板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而石板之下,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圆形洞口!
那洞口边缘用青砖砌成,内壁光滑,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无论从形制还是大小来看,都和一口古代的枯井,一模一样!
梁胖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下面竟然别有洞天。
林岳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看着那深邃的洞口,缓缓说道:“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越是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它真正的命脉入口,就越会伪装成最常见、最不会引人怀疑的东西。比如水井,比如灶台。这里,就是整座望海哨的‘死门’,也是通往地下的……‘生门’。”
没有过多的犹豫,在确认井下没有瘴气和毒雾之后,三人用登山绳,依次下到了井底。
井壁大约有十五米深,井底却出人意料的干燥,没有丝毫积水。脚下是坚硬的石板地面,正对着他们下来的方向,是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由人工开凿出来的狭长甬道,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手电筒的光芒照进去,可以看见甬道的两侧石壁上,雕刻着一些风格古朴、线条粗犷的云雷纹饰,那是典型的秦代风格。
找到了!
三人的心中,同时涌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激动。
林岳深吸一口气,将金刚伞调整到随时可以打开的状态,走在了最前面。陈晴紧随其后,负责观察两侧的石壁,寻找可能存在的文字或机关。梁胖子则背着大部分的装备,自觉地留在了最后面断后。
甬道很压抑,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其中被无限放大,显得异常清晰。他们走了大约有百米左右的距离,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手电的光芒,被吸入了一片更加广阔的黑暗之中,似乎是进入了一座巨大墓室的前殿。
就在林岳准备迈步踏入那片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无比的“嘎吱……嘎吱……”声!
那声音,像是无数生锈的铁链,在拖动着千钧重物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什么声音?!”梁胖子猛地回头,将手中的大功率手电筒照向来时的甬道。
紧接着,那“嘎吱”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整座山体都在崩塌的——
“轰隆!!!”
伴随着这声巨响,一块厚度至少超过两米的、表面光滑如镜的巨大闸门石,如同断头台的铡刀一般,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严丝合缝地,砸了下来!
梁胖子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猛地一震,一股强烈的气浪夹杂着灰尘从甬道口喷涌而出,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当他再次举起手电筒照过去时,整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来时的那条狭长甬道……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冰冷的、光滑的、写满了死亡与绝望的……绝壁!
他们的退路,被彻底切断了。
三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不可逆转地,困在了这座沉睡了两千多年的、与秦皇照骨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地宫之中。绝对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那三点微弱的光芒,以及所有的希望,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