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城外,十里长亭,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时值仲夏,阳光炽烈,却远不及此刻汇聚于此的人心炽热。渭水河畔的官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道路两旁,新栽的柳枝轻拂,仍有民夫在不断洒水净道。禁军士兵盔明甲亮,手持长戟,排成厚实的人墙,将汹涌澎湃的人潮阻隔在道路两侧。
从城门直到十里外的接官亭,黑压压尽是翘首以盼的人群。农夫放下了锄头,工匠走出了作坊,商贾歇了业,学子停了课。更有许多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在高处,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期盼的光。
今日,是陇右凯旋大军部分主力班师回朝的日子。
自先帝刘备驾崩,丞相诸葛亮五次北伐,虽屡有斩获,却何曾有过如今日这般,拓土千里,置郡设府,将魏军主帅司马昭打得狼狈北窜的煌煌大胜?这份迟来已久的胜利,如同甘霖,滋润了季汉军民压抑太久的雄心,也点燃了他们胸中积郁的豪情。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高喊,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官道的北方尽头。
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面旗帜。
那是一面玄黑色的旗帜,旗帜中央,金色的龙纹爪牙狰狞,紧紧抓握着一柄利剑,周围环绕着七十二颗星辰——正是天子亲军,功勋卓着的龙渊军的战旗!
紧接着,更多的旗帜如同森林般涌现。姜字大纛、王字将旗、汉字红旗…猎猎旌旗,迎风招展,仿佛一片移动的雷霆乌云,带着沙场特有的铁血与肃杀之气,缓缓迫近。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龙骧营的铁骑。骑士们皆身着玄色新式“贞观甲”,虽然甲胄上布满刀劈剑凿的痕迹,甚至不少人的甲叶上还带着暗沉的血痂,但他们队列整齐,控马娴熟,每一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经过战火与鲜血的洗礼,这支倾注了刘禅心血的精锐铁骑,已然褪去了新练成军时的青涩,散发出百战雄师的凛冽锋芒。阳光照在他们的铁甲和枪尖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铁骑之后,是步伐铿锵的步兵方阵。他们扛着长矛,挎着环首刀,盾牌负于身后。他们的脸上带着风霜之色,衣衫破损,但精神昂扬,每一步踏下,都带着无言的坚定与自豪。他们是略阳血战中顶住司马昭疯狂进攻的中流砥柱,是用血肉之躯筑起季汉新边疆的英雄。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大汉万岁!”
“陛下万岁!”
“恭迎将士凯旋!”
“快看!那是王大将军!”
“还有姜大将军!”
鲜花、瓜果、煮熟的鸡蛋、甚至女子手中的香帕,如同雨点般抛向行进的军队。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试图挤到最前面,去触摸那些传说中的英雄。
在众将的簇拥下,姜维与王平并辔而行。
姜维依旧是一身亮银甲,外罩素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他不断地向道路两旁欢呼的民众拱手致意,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却足以慰藉一切辛劳的笑意。只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沉重。此战虽胜,却代价不菲,且未来的路,更长,更艰。
旁边的王平,则显得豪迈许多。他骑着高头大马,声若洪钟,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向着熟悉的部将和民众挥手。略阳守城战的巨大压力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阴霾,反而更添了几分老而弥坚的悍勇。他享受着这应得的荣耀,目光扫过人群,充满了欣慰。
军队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早已搭建好的凯旋大营驻扎下来。唯有功勋将领及部分仪仗,继续前行,前往南郑城中心的天坛广场,那里,皇帝陛下将亲自主持凯旋献俘与犒军大典。
南郑城中,更是万人空巷。主要街道两侧的楼阁窗户全部打开,挤满了观看的人群。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这座城市的屋顶掀翻。
天坛广场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刘禅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立于高高的天坛之上。左右文武百官,皆着朝服,肃然而立。阳光照在皇帝的冕旒上,珠玉摇曳,光华流转,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威严肃穆,如同天神下凡。
当姜维、王平等一众将领,押解着数百名垂头丧气的魏军将校级俘虏,步行走过长长的御道,来到天坛下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臣!征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姜维!”
“臣!镇北大将军,王平!”
“奉陛下之命,北伐陇右,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今克复失地,擒获敌酋,凯旋而归!谨向陛下献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四野。
繁琐而庄严的献俘仪式按礼制进行。礼官高声唱诵着胜利的祷文,将士们山呼万岁。刘禅接受了象征胜利的金斧,并发表了一番简短而有力的讲话,无非是褒奖将士之功,重申汉贼不两立之志,展望光复中原之未来。
他亲自走下天坛,为姜维、王平以及王训、句安、张遵等有功将领,一一赐下御酒、锦帛、金银,并当场宣布了早已拟好的封赏诏书。姜维进爵凉县侯,增食邑;王平进爵宕渠侯;其余诸将各有封赏。阵亡及有功将士的抚恤与赏赐,也由户部即刻拨发。
整个南郑城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刘禅下令,解除宵禁三日,官府设宴,与民同乐。
然而,当喧嚣的日间庆典逐渐落下帷幕,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开始在这座胜利的城市中弥漫开来。
黄昏时分,南郑城外,渭水之滨,一座新起的巨大土台之前,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悲怆。
这座土台,名为“忠魂台”。
台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以千计的灵位。最前方,是几个尤为显眼的牌位:
“汉忠武成王 诸葛讳亮”
“汉忠武王 张讳飞”
“汉顺平侯 赵讳云”
“汉尚书令 费讳祎”
“汉军器监令 墨讳冶”
以及“大汉陇右之战阵亡将士之灵” 的总牌位。
台下,文武百官,凯旋将士,以及无数自发前来的百姓,鸦雀无声,静静肃立。白幡在晚风中轻轻飘动,与远处城中隐约传来的欢庆之声,形成了鲜明而刺耳的对比。
刘禅换下了一身华贵的衮服,只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未戴冠冕,亲自站在忠魂台的最前方。姜维、王平、董允等重臣立于其身后。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
刘禅缓缓走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三炷粗大的清香,就着火盆点燃,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灵位,尤其是墨冶那崭新的牌位,深深三揖。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台下无数沉默的面孔。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也照出了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哀伤。
“今天,我们在这里庆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酒是热的,肉是香的,封赏是丰厚的。我们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荣耀,得到了让敌人胆寒的威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身上带伤、眼神刚毅的士兵。
“但这些东西,”他抬手指向身后的忠魂台,“是他们给的。”
“是躺在略阳冰冷城墙下的兄弟给的!是倒在陇右风沙中的同袍给的!是为了保护朕,而粉身碎骨的墨监令给的!是二十年来,所有为了‘汉’这个字号,前赴后继,血染沙场的忠魂给的!”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们在这里喝酒吃肉,他们呢?”他猛地回身,指向那一片灵位,“他们只能躺在这里,听着我们的笑声,看着我们的热闹!他们的父母,再也等不回儿子的身影;他们的妻儿,再也盼不到丈夫和父亲的归来!”
人群中,开始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许多士兵红了眼眶,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更是早已泪流满面。
“朕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在想,”刘禅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有力,“值不值得?用那么多好儿郎的命,去换那片土地?”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声音陡然变得激昂铿锵:
“朕告诉你们!值得!”
“略阳城下每一滴血,都不会白流!陇右风沙中每一个倒下的身影,都不会被遗忘!他们用命换来的,不是朕的功业,不是将军们的爵位!他们换来的是,我大汉边陲,从此多了数百里屏障!换来的是,我蜀中子弟,不必再年年被抽调出征,死伤枕籍!换来的是,我们的战马,可以驰骋在西海之畔!换来的是,我们的子孙,可以活在一个更大、更安全、更有希望的江山里!”
“他们用命,给后人蹚出了一条生路!一条通往长安,通往洛阳,通往天下太平的生路!”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将悲伤化为力量,将泪水熔铸成钢铁般的意志。
“今天,我们迎回活着的英雄。”刘禅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过姜维、王平,扫过每一个将士,“但我们更要记住死去的英灵!他们的名字,会刻在这忠魂台上,受万世香火!他们的功绩,会写进史书里,让后人永世传颂!”
他再次转身,对着忠魂台,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那声音穿透暮色,直上云霄:
“凡为我大汉捐躯者——”
“必永享血食!”
“必青史留名!”
“尔等妻儿老小,国家养之!”
“尔等未竟之志,吾辈继之!”
“英灵不远,魂兮归来!且看吾等——”
“终有一日,克复中原,扫平天下,以告尔等在天之灵!”
“万岁!”
“万岁!”
“万岁!”
台下,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无论是官员还是将领,此刻都已热泪盈眶,他们被皇帝的话语彻底点燃,只能用最原始、最疯狂的呐喊来宣泄心中的悲怆与豪情!声浪如雷,滚滚而过,仿佛真的要召唤那些逝去的灵魂归来,一同见证未来的荣光。
姜维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他抬起头,望着皇帝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狂热。王平老将军以拳捶胸,老泪纵横。董允、费祎等文官亦是躬身长揖,不能自已。
刘禅站在台上,沐浴在夕阳与无数狂热的目光中,接受着这混杂着极致悲伤与极致豪情的欢呼。他知道,这场祭奠,远比白日的凯旋大典更重要。它抚平了伤痕,凝聚了人心,将胜利的喜悦深化为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可怕的战争意志。
典礼结束后,刘禅特意留下了墨冶的家人——他年迈的父母和年轻的妻子、幼小的儿子。在忠魂台旁临时设下的帷帐中,皇帝褪去了所有的威严,像一个晚辈和友人,温言安慰着悲恸的家属。
他追忆了墨冶的才华与贡献,郑重承诺:“墨卿之功,利在千秋。朕已下旨,其子袭爵,赐田宅,待其成年,可入将作监或太学,继承父志。二老奉养,一应由皇家承担。墨卿之名,当入‘功臣阁’,受后世景仰。”
墨冶家人感激涕零,跪拜不已。刘禅亲手将他们扶起,又逗弄了一下那懵懂的幼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是对于牺牲的痛惜,以及对未来的责任。
离开忠魂台时,已是星斗满天。城中欢宴之声仍未停歇,而渭水之畔,却恢复了宁静,只有河水呜咽,仿佛在为亡灵低吟安魂之曲。
刘禅没有回宫,而是在少数侍卫的跟随下,登上了南郑的北城墙。他遥望着北方漆黑一片的陇山方向,久久不语。
胜利的喜悦余温犹在,祭奠的悲怆刻骨铭心。但此刻,他心中盘算更多的,却是未来。
墨冶死了,火药武器的改进会受到影响,但必须继续。
陇右需要消化,需要移民,需要建设,需要防御司马昭必然的反扑。
东吴的孙权…听说身体越来越差了,“二宫之争”已近图穷匕见。
还有那个在兖州默默屯田的邓艾…
“陛下,”贴身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杯热茶,“夜凉了,您保重龙体。”
刘禅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望着星空,忽然轻声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你说,墨卿此刻,在那星空之上,能看到朕为他立的忠魂台吗?”
宦官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刘禅也不需要回答。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夜气,将杯中温茶缓缓洒落在城砖上,以祭苍穹。
然后,他转身,走下城墙,步伐稳定而坚定。
身后的星空下,忠魂台的方向,似乎有万千萤火,悄然升起,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