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散去时,夜色已深。
沈青河与秦洛等人先行告辞,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陶然居外的山道上。
谢致远站在廊下,目送他们远去,脸上温和的笑意渐渐敛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转身,朝着后院谢玲儿的闺房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到房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谢致远推门而入,只见谢玲儿独自坐在妆台前,肩膀微微耸动,脸上泪痕未干。
烛光映照下,她往日明媚的容颜此刻写满了委屈与不甘。
“玲儿。”谢致远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玲儿闻声,猛地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语气带着浓浓的埋怨:“父亲!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你说……你说只要我助你取得百花谷,稳住沈青河,你便会……便会将我许配给秦大哥!如今为何出尔反尔?为何偏偏是那个荣安郡主赵玉!”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日后如何自处?我……我此刻心中只有秦大哥,若非他不嫁!否则……否则我便绞了头发做尼姑去,孤独终老也罢!”
此时,谢致远静静听着女儿的哭诉,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玲儿,此一时,彼一时也。为父当初确实有过此意,但如今局势已变。”
“官家有意笼络将领,稳固根基,赐婚秦洛与荣安郡主,乃是帝王权衡之术,大势所趋。为父……也不过是顺势而为,顺水推舟罢了。”
“大势?顺势?”谢玲儿猛地站起身,泪珠滚落,“父亲眼中只有大局,可曾想过女儿的心?”
谢致远看着女儿激动的模样,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用一种极其平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玲儿,你果真……非秦洛不嫁?”
谢玲儿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点头:“是!女儿心意已决!”
谢致远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如此……为父倒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压低了声音,字句清晰却带着森然寒意:“那赵玉……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虽有郡主之名,却也并非铜墙铁壁,无懈可击。”
“若她……突然染病暴毙,或者遭遇什么意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你觉得,如何?”
谢玲儿闻言,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她……她只是想要秦大哥,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去害人性命!而且对方还是金枝玉叶的郡主!
父亲他……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为了达成目的,竟视人命如草芥?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谢玲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父亲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谢致远将女儿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缓缓走近,伸手轻轻拍了拍谢玲儿的肩膀,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却更添几分深意:
“玲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真心想要,为父……自然会为你铺平道路。只是,这条路,注定染血。你……可想清楚了?”
谢玲儿僵在原地,父亲的手掌明明温热,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她心乱如麻,一方面是对秦洛的执念,另一方面是对父亲手段的恐惧和一丝尚未泯灭的良知。
她该怎么办?
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谢致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算计所取代。
他不再多言,只是淡淡道:“夜深了,你好生歇息吧。此事……不必急于一时,想清楚了,再告诉为父。”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谢玲儿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父亲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转眼间,已到二月二,龙抬头。
清晨的百花谷还笼罩在薄雾中,演武场上的呼喝声已如春雷般震响。
秦洛正与谷中青壮操练新阵,沈青河在一旁查看春耕农具的打造进度,两人眉宇间虽带疲惫,却难掩蓬勃朝气。
柴筱风气喘吁吁奔来,手中黄绫圣卷在晨光中刺目惊心。
他展开第一卷,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百花谷沈青河,性行淑均,通晓农事,曾助宗泽整饬屯田,功在社稷。今北伐在即,粮草为重,特授尔为汴京粮草转运使,掌北伐大军粮草及饷械调拨。
望尔克尽厥职,保障漕运,三月初三于临安凤凰山行宫面圣聆训。
钦此。”
圣旨以朱砂钤印,文末“敕命之宝”四字殷红如血。
沈青河跪接旨意时,指尖微颤,这道圣旨不仅坐实了谢致远的预言,更将北伐命脉压在她肩上。
柴筱风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二卷圣旨,声音陡然沉重: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膺天命,抚育兆民,夙夜兢兢,唯才是举,亦重人伦。
殿前司虎翼营指挥使秦洛,忠勇可嘉,战功卓着。然中馈乏人,非成家立业之道。
荣安郡主赵玉,系出太祖,温良敦厚,品貌端方,德容兼备,待字闺中。
二人良缘天定,堪称佳偶。朕心甚悦,特赐婚配,以成秦晋之好。
择吉日于三月十五,于临安完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
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敕命。”
此旨用“敕曰”而非“诏曰”,明示此为皇帝直接下达的敕令,不容置疑。
秦洛猛然抬头,虎目赤红,圣旨中“中馈乏人”四字宛如利刺,这分明暗指宋倩之死已成朝廷拿捏的筹码!
他接过圣旨时,瞥见绢帛边缘一道细微裂痕。
他与沈青河对视一眼,心中雪亮:谢致远早已接到圣旨,却故意在“龙抬头”这日才让柴筱风送达,只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已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几名孩童正用草木灰在谷场画“灰囤”,口中唱着:“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但沈青河与秦洛的心中,却笼罩在一片沉重的阴霾之中。
南下临安的道路已经铺开……
而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