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侥幸逃生的溃兵,如同被恶鬼驱赶,很快就消失在西边荒芜的土路尽头,连回头看一眼陈默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带走的,不仅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更有一种对陈默这个“不祥之人”的本能畏避。空旷的野地里,转眼间又只剩下陈默一个活物。
系统提示音里那声“乌鸦嘴的怜悯”,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拯救了自己和四个本该死的陌生人?历史偏差增加了微不足道的零点零零一个百分点?这些数字毫无意义,它们无法衡量那二十多条消逝的生命,也无法减轻他心头那铅块般的沉重。
“乌鸦嘴的怜悯……”陈默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这怜悯何其残忍,需要用他人的死亡来印证其正确。他宁愿自己这次的感觉是错的,宁愿此刻是和那二十多人一起躲在土围子里,分享着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哪怕下一刻就被楚军包围。
至少,死的时候,心里还揣着一点希望。
而现在,他活着,却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皮囊,只剩下行走的本能。阳光毫无暖意,照在他褴褛的衣衫和污秽的皮肤上,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被曝晒的羞耻。脚下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饥饿和干渴也不再是强烈的诉求,而是一种背景式的、持续不断的折磨,如同附骨之疽。
他看了看西边,那是汉军溃败的主流方向,也是理论上“生路”所在。但他知道,所谓的生路,不过是另一条铺满了尸骨的逃亡之路。项羽的骑兵绝不会满足于彭城郊野的屠杀,他们会像梳子一样,反复梳理向西的道路,追杀任何成建制的抵抗和流散的溃兵。
不能走大路。
这个判断并非来自什么高明的军事见解,而是无数次死亡积累下来的、刻入骨髓的教训。大路意味着速度,也意味着更大的目标和无遮无拦的屠杀场。
他转向北方,那边是起伏的丘陵和更茂密的枯树林。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展开,更容易躲藏。虽然可能迷失方向,可能饿死冻死,但至少,被楚军骑兵像砍瓜切菜一样杀死的概率会小一些。
选择北方,并非出于求生的强烈欲望,更像是一种消极的避害。他不想再亲眼目睹大规模的屠杀了,不想再被卷入那种完全失控的混乱。他只想找一个角落,安静地、像野狗一样地舔舐伤口,或者,安静地等待最终的结局。
于是,他离开了那条被无数脚印践踏得泥泞不堪的主路,蹒跚着爬上一个土坡,钻进了北面的林地。
林子里并不安静。秋风扫过干枯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偶尔有乌鸦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它们吃得膘肥体壮,显然这场大战为它们提供了丰盛的筵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树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道是动物留下的,还是从远处飘散过来的。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意识昏沉。他不再去思考方向,不再去担忧未来,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腿,避开过于陡峭的地方,朝着林木似乎更密集的方向挪动。他的大脑屏蔽了大部分外部信息,只剩下一些碎片化的感官印象:
脚底踩断枯枝的轻微脆响。
一只受惊的野兔从灌木丛中窜出,飞快消失。
看到一簇认识的可食用野菜,他蹲下来,连根拔起,胡乱塞进嘴里,苦涩的汁液让他干涸的喉咙稍微湿润了一点。
找到一小片洼地,积着浑浊的雨水,他趴下去,像牲畜一样啜饮,水里有一股土腥味和微生物的味道,但他顾不上了。
途中,他路过一个小山涧,隐约听到有微弱的呻吟声。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望过去,看到涧底躺着一个人,穿着汉军号衣,腹部有一道可怕的伤口,肠子都隐约可见,显然活不成了。那人也看到了陈默,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乞求,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陈默站在原地,看了他几秒钟。他能做什么?没有任何药品,没有清水,甚至连把他搬到更舒服地方的力量都没有。过去几次轮回里,他或许还会尝试着说几句无用的安慰话,或者帮他结束痛苦。但现在,他连这点力气都吝于付出了。
同情心是一种奢侈品,在生存都是奢望的时候,它显得无比廉价和虚伪。
他移开了目光,仿佛没有看到那个垂死的人,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的呻吟声渐渐微弱,最终消失在风声里。陈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拂过了一粒尘埃。
这就是乱世。生命如同草芥,死亡是唯一的常态。他救不了别人,甚至可能也救不了自己。所有的努力、预警、挣扎,最终都指向这个荒谬而残酷的结局。他就像一个提前看过剧本的演员,明明知道每一幕的悲剧收场,却还是要被迫上台,重复那令人作呕的表演。
这种彻底的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让人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的光线迅速变暗,寒意陡然加重。陈默找到一个背风的大石头后面,蜷缩起身体。他不敢生火,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寒冷如同细密的针,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他紧紧抱着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饥饿感再次尖锐起来,怀里那块硬麦饼像火炭一样诱惑着他。但他依然不敢吃。他不知道还要在这片荒野里挣扎多久,这块饼是他最后的口粮,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动用。
黑暗中,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放大。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又像是风吹过山隘的呼啸。每一次声响都让他心脏紧缩,屏住呼吸,直到确认危险并未临近,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种持续的、低强度的恐惧,一点点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精神。
他想起李狗蛋,那个憨厚的农家子弟,不知道他是否成功逃向了家乡的方向?或许,此刻他也正躲在某个角落,忍受着寒冷和恐惧。他又想起老王头,那个骂骂咧咧却经验丰富的老兵,他是否还活着?是否带着剩下的弟兄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是已经像那个山涧里的伤兵一样,变成了某处荒野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些思绪如同浮光掠影,来了又去,无法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任何温暖的波澜。他甚至有些羡慕李狗蛋,至少他还有一个可以期盼的“家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而自己呢?在这个时代,他无根无萍,每一次重生都是随机投放,每一次死亡都是彻底的终结,然后又是无休止的开始。他的“家”在哪里?他的“终点”又在哪里?
系统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平日里阴阳怪气的家伙,在他真正陷入精神绝境时,反而沉默得像是不存在。或许,连它也觉得无话可说了吧。
这一夜,格外漫长。陈默在半昏半醒、冻饿交加中煎熬着。几次短暂地睡去,又被噩梦惊醒。梦里,他时而看到刘屯长和那些溃兵在土围子里被乱箭射死的惨状,时而看到老王头浑身是血地对他喊着什么,时而又回到咸阳城外,那个军吏冷漠地喊着“射!”……
当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陈默几乎冻僵了。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挣扎着爬起来。新的一天,依旧是逃亡。没有希望,没有目标,只有麻木的、向着未知深渊的滑行。
他看了一眼来路,又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尽头的北方山林。
然后,继续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走向那注定充满荆棘与死亡的,麻木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