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得功和他的残兵败将被押下去后,青云寨并没有闲着。
战利品要清点,伤员要救治,寨墙要修补,更重要的是——寨子外面,开始陆续出现一些不速之客。
不是官兵,是百姓。
先是三五个,然后是十几个,最后成群结队。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眼巴巴地望着青云寨那高高的大门。
“寨主,大小姐,寨外来了好多流民,说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守门的弟兄跑来禀报,“问咱们能不能给口吃的,给块地方歇脚。”
白擎苍和楚擎天正在聚义厅里清点缴获的军械,闻言对视一眼。
“北边?是瑶光那边打仗波及的?”楚擎天皱眉。
“问问去。”白擎苍大步流星往外走。
寨门外,黑压压一片,怕是有两三百人。
见寨门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走上前,扑通就跪下了:“各位好汉……不,各位英雄!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他身后,男女老幼跪了一地。
白擎苍赶紧扶起老者:“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老者老泪纵横:“英雄有所不知,我们是北边柳河镇的。朝廷加征‘平叛饷’,每亩地要三钱银,每口人要两石粮,交不出来就要抓去充军。镇上的王大户趁机压价收地,逼得人卖儿卖女……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接口道:“我们听说苍云山有个青云寨,专劫富济贫,前几日还打败了朝廷官兵,就想着……能不能来投奔,好歹有条活路。”
“是啊,朝廷的官军路过村子就抢,楚将军的义军倒是秋毫无犯,可义军在北边打仗,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跟不上啊……”
“听说青云寨的白寨主和白姑娘都是侠义心肠,求求你们收留我们吧!”
七嘴八舌,字字血泪。
白柒听得拳头都硬了:“狗皇帝!狗官!这哪是加饷,这是要人命!”
顾砚辞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寨门处,静静听着,眉头微蹙。
他走到白擎苍身边,低声道:“寨主,这些人若是真心来投,倒是一桩好事。山寨要发展,要壮大,离不开人。况且……民心向背,乃大事根基。”
白擎苍点头:“老子知道。可这么多人,寨子里住不下,粮食也……”
“粮食可以从缴获中拨出一部分应急。”顾砚辞早已考虑周全,“住处可以暂搭窝棚。更重要的是——苍云山有的是荒地。”
他转身,对着一众流民,声音清朗却带着安抚的力量:“诸位乡亲,青云寨可以收留你们。但山寨有山寨的规矩:不养闲人。若愿留下,需得自力更生。寨子会提供种子农具,教你们开荒种地。有手艺的,可以做工;有力气的,可以参与寨子建设。如何?”
流民们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吗?会留下我们?还给提供种子农具?”
“真、真的给我们地种?我们可以的,我们能自力更生的,谢谢,谢谢......”
“有饭吃,有地方住,有活干就行!我们不怕吃苦!”
“谢寨主!谢各位英雄!”
“谢谢寨主,谢谢,我们一定会遵守规矩的,寨主真是大好人啊!”
一时间,寨门外哭声、笑声、感激声混成一片,好不热闹。
白柒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热乎乎的,又有些酸酸的。
战争往往对百姓造成最狠厉的打击,而摊上一个昏君,对底层的老百姓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白柒捅了捅身边顾砚辞的胳膊:“喂,书生,没想到这种事你也挺会安排的。”
顾砚辞侧目看她:“大小姐以为读书人只会之乎者也?”
“那倒不是。”白柒嘿嘿一笑,“我以为你只会打算盘和写檄文呢。”
接下来的几天,青云寨前所未有的热闹。
顾砚辞展现了惊人的组织能力。
他将流民按户登记,青壮编入建设队,老弱妇孺安排后勤。
寨子东面那片缓坡被划为垦荒区,一队队人在黑风的带领下砍树清地。
缴获的官兵粮草被分出三成作为口粮,又从寨中库房调出一批旧农具分发下去。
白柒也没闲着。
她不爱管这些琐事,但力气有的是。
这天,她扛着把新打的大锄头——碗口粗的枣木柄,特制的加重锄头——来到垦荒区,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锄头就干。
一锄头下去,泥土翻飞,抵得上别人三五下。
“看见没?干活就得这么干!”白柒得意地展示她的“神力耕作法”。
周围流民和寨中弟兄都看傻了。
这白姑娘,打仗猛,干活也这么猛?
一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问:“白、白姐姐,我能跟你学吗?”
“学什么学!”白柒大手一挥,“你这小身板,抡得动这锄头吗?去,帮你娘捡石头去!”
她嘴上这么说,手下却没停,不一会儿就开出一大片地。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红衣沾了泥土,马尾辫有些散乱,却有种蓬勃的生命力。
顾砚辞来视察进度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红衣少女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锄头挥舞得虎虎生风,一边干活一边还跟旁边的人说笑。
【宿主,检测到目标人物顾砚辞注视时长超过三十秒,专注度90%以上。】1414适时播报。
白柒听见了,但没在意。
她现在心情好得很,看着荒地一点点被开垦出来,看着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流民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觉得比打赢仗还舒坦。
“顾账房!来视察啊?”白柒看见他,远远招呼,“看看,我这地开得怎么样?”
顾砚辞走过去,看着她开出的那片地,又看看她汗湿的鬓角和亮晶晶的眼睛,唇角微扬:“大小姐身手了得,垦荒也是把好手。”
“那是!”白柒一点不谦虚,拄着锄头歇口气,“对了,裴文清呢?这两天没见他。”
顾砚辞眸光几不可查地暗了一瞬,语气如常:“裴兄在整理行装,准备不日启程北上。”
“哦对,他要去找瑶光。”白柒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喂,书生,你说裴文清这一去,跟瑶光是不是就成了?他俩多般配啊,一个状元郎,一个女将军,一个能文,一个能武……”
她越说越兴奋,已经开始脑补两人并肩作战、惺惺相惜的画面了。
顾砚辞看着她那副“我家白菜终于要被猪拱了”的欣慰表情,心里那股熟悉的、酸涩的情绪又开始翻涌。
他抿了抿唇,淡淡道:“裴兄与楚小姐志同道合,若能并肩作战,自是佳话。”
“是吧是吧!”白柒没听出他话里的勉强,自顾自高兴,“等他们成了,我这份子钱可得包大点……”
她话没说完,顾砚辞忽然转身:“我去看看梯田的水渠规划。”
“诶?等等我啊,我也去!”白柒扛起锄头就要跟上。
“大小姐继续垦荒便是。”顾砚辞头也不回,“这边更需要你。”
白柒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挠挠头:“这书生,怎么又阴阳怪气的?”
【宿主,目标人物顾砚辞疑似因您过度关注裴文清而产生情绪波动。】1414提醒。
“有吗?我这是关心任务进度啊。”白柒不解,“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她摇摇头,懒得深究,继续抡起锄头干活。
顾砚辞走得很快,直到转过山坹,才放慢脚步。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
裴文清北上对大局有利,对楚瑶光也是助力,他应该乐见其成。
可是……每次看到白柒提起裴文清时那亮晶晶的眼神,明知道白柒对裴文清没有任何的心思,也确认白柒是要将裴文清和楚瑶光配成对,于他而言是好事,但是看到白柒的注意力跟着裴文清走,他就觉得胸口发闷。
“顾先生?”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顾砚辞睁眼,见裴文清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小路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似乎正要下山。
“裴兄。”顾砚辞迅速恢复平静,拱手道,“这是要出发了?”
裴文清点头,神色坚定:“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顾兄,山寨和流民安置的事,就拜托你了。”
“分内之事。”顾砚辞顿了顿,还是道,“北境凶险,裴兄多加小心。”
“多谢顾兄。”裴文清笑了笑,目光投向山寨方向,有些怅然,“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回这苍云山。”
“待天下太平之日,自可再聚。”顾砚辞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裴文清便告辞下山。
顾砚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他既希望裴文清此去顺利,早日助楚瑶光成就大业;又隐隐希望……这人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回来了。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卑劣,却控制不住。
回到寨中,顾砚辞一头扎进账房,铺开纸笔。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寨中弟兄们发现顾先生除了处理寨务、规划垦荒,还多了一个新习惯——写东西。
有时是在深夜的灯下,有时是在午后的窗边。
他写得极其认真,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
而且每次写完的纸页会仔细收好,不给人看。
石虎好奇,想偷看,被顾砚辞一个淡淡的眼神就给瞪回去了。
白柒也好奇:“书生,你写什么呢?新的寨规?还是什么新的流民归纳举措?”
顾砚辞面不改色的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随笔。”
“随笔?”白柒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信”二字,“写随笔需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不过是些读书人的酸腐文字,不值一看。”顾砚辞说着,将刚写好的几页纸折起,收进怀中。
一点不给准备偷看的白柒机会。
白柒见状,忍不住撇撇嘴,轻哼道:“不看就不看,谁稀罕似得。”
说完转身就走,挺直的背影似乎都透着一股气呼呼的意味。
顾砚辞在白柒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他收起来的那几张纸,看着上面的标题,嘴角露出一丝无奈又自嘲的笑。
纸上赫然写着——《论霸道寨主与文明书生适配性初探》。
而在标题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第一章:如何应对寨主对他人(尤指某状元)的过度关注。”
顾砚辞摇摇头,将纸又小心收好。
这些文字,大概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就像他这份心情,大概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寨子东面的梯田一天天成形,流民们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寨中因缴获而充盈的粮仓,因收纳流民而再次紧张,但所有人都干劲十足。
白柒每天扛着锄头开荒,累了就躺在田埂上晒太阳,看天空云卷云舒。
顾砚辞每天处理寨务、规划建设,夜深人静时写那些永远不会给人看的文字。
石虎带着人训练新投奔的青壮,憋着劲想立更大的功劳。
黑风忙着带人加固寨防,准备迎接宇文霸主力的报复。
楚擎天则常常站在高处,望着北方,等待女儿的消息。
每个人都在这乱世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朝着各自的目标前进。
而远在北境的楚瑶光,此刻刚刚打下一座县城。
她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义军,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裴文清的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顾砚辞那本《治乱十策》的抄本。
他相信,这本书里的智慧,一定能帮到楚瑶光,帮到这苦难的天下。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硝烟,也带着希望。
苍云山上的青云寨,就像这乱世中的一叶扁舟,看似渺小,却承载着越来越多人的生路与期盼。
而这叶扁舟能否驶过接下来的惊涛骇浪,还要看船上这些人,能不能同心协力,各展所长。
至少现在,锄头在挥,土地在开,人心在聚。
民心所向,或许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一锄一锄,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