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到！”
“太师有令，命尔等即刻将‘贡品’送至大帐！”
“不得有误！”
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丧钟，在地下车坊内回荡，敲碎了最后一点侥幸的泡沫。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身体同时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计划终究要面对现实的检验。
“快！把布搬起来！”伯颜帖木儿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地对着哑巴奴隶吼道，自己则亲自上前，和奴隶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三匹色泽鲜艳、流光溢彩却蕴含剧毒的“精品”叠放在最上面，而将那七匹颜色晦暗、质地粗糙的次品压在下面。
十匹布被摞成高高的一堆，由两名奴隶费力地抬起。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整理了一下脏污的衣袍，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江雨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伯颜帖木儿粗暴地按回原地。
“你留在这！”伯颜帖木儿语气凶狠，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看好剩下的东西！”他指的是那些染料工具和……极少量的朱砂残留。
江雨桐脸色惨白，咬着嘴唇，没有再坚持。
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在一队也先亲兵（比之前监视的两人多了数倍）的“护送”下，跟着抬布的奴隶，一步步走出了阴暗的地道，重新回到了地面。
外面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瓦剌营地染上了一层血色。空气冰冷，却压不住营地中央那片区域传来的、比前几日更加喧嚣热烈的声浪——鼓乐、欢呼、酒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预示着盛宴正酣。
越是靠近中央大帐，气氛越是热烈，但也越是令人窒息。沿途的瓦剌士兵和族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审视、嘲弄，以及毫不掩饰的贪婪（尤其是盯着那三匹流光溢彩的红布时）。
林锋然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他能感觉到身旁伯颜帖木儿的身体也同样紧绷如弓。
终于，他们来到了大帐前。
帐帘高高卷起，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也先高踞主位，面色红润，显然酒意正浓。那位兰珠郡主坐在他身旁，一身盛装，脸上带着矜持而好奇的笑容。帐内众多瓦剌贵族推杯换盏，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也先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就穿透喧嚣，落在了帐外林锋然等人和那堆布匹上。他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举起金杯，示意帐内稍稍安静。
“哦？我们的‘神匠’终于来了？”也先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和戏谑，“看来，是给本王和郡主带来了……‘战神’的礼物？”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充满了各种意味。
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硬着头皮，在亲兵的示意下，走进大帐，跪倒在地（伯颜帖木儿跪得极其不甘愿）。奴隶则将那堆布匹放在帐中央的空地上。
“启……启禀太师……”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臣……臣与大明皇帝……幸不辱命……终……终得神佑……制成‘流光绯云缎’十匹……特来献予太师与郡主！”
也先的目光扫过那堆布匹，尤其是在最上面那三匹鲜艳夺目的红布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浓厚的兴趣。他放下金杯，缓缓站起身，踱步来到布匹前。
兰珠郡主也好奇地跟了下来，美眸发亮地看着那三匹红布，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红色！还真的会发光呢！”
也先伸出手，亲自抚摸了一下最上面那匹布的表面，感受着那滑腻而异样的光泽，点了点头：“嗯……触手生温，流光溢彩……确实非凡品。陛下，台吉，看来你们没有让本王失望。”
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心中同时一紧，又同时生出一丝虚妄的希望——他信了？他喜欢？
然而，也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
“不过……”也先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般扫过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本王很好奇……为何这十匹‘神物’，成色……似乎颇有差异？”
他的手指指向最上面三匹和最下面那些次品：“这三匹，鲜艳如火，光华流转。而下面这些……色泽晦暗，朴实无华。这……也是‘神谕’的一部分吗？”
压力骤增！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林锋然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迫自己伏低身体，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回答：“太师明鉴！此……此正是神力玄妙之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编造：“战神之力，浩瀚无边，然凡间之物，所能承载者终有极限！臣等竭尽全力，亦只能引导部分神力，凝聚于此三匹之上，此乃精华所在，核心之源！其余七匹，虽得神力浸染，却只能为陪衬，如同众星拱月……此非人力所能强求，实乃天意如此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也先的反应。
也先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轻轻敲打着那匹毒布，似乎在权衡。
一旁的兰珠郡主却似乎对这套“神神叨叨”的说法很感兴趣，拉着也先的胳膊撒娇道：“太师，既然这三匹是最好的，那便都给我做新衣裳好不好？剩下的赏赐给别人嘛！”
也先拍了拍她的手，没有立刻答应，目光反而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就在林锋然以为即将蒙混过关之际——
也先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尤其是让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魂飞魄散的举动！
他猛地一挥手，对亲兵命令道：“来人！将这三匹‘神赐核心’……赏赐给伯颜帖木儿台吉！”
“什……什么？！”伯颜帖木儿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的不是赏赐，而是死刑判决！
也先脸上露出一抹看似温和、实则冰冷无比的笑容：“台吉为此‘神物’殚精竭虑，居功至伟，这最好的三匹，自然该归台吉所有！本王与郡主，用那七匹‘浸染’之品，沾沾福气便足矣。”
轰——！！！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林锋然和伯颜帖木儿头顶！
也先竟然……竟然把最毒的三匹布，赏给了伯颜帖木儿？！
这完全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也先是不知情下的随意赏赐？还是……他早已洞悉了一切，这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和惩罚？！
伯颜帖木儿彻底傻了，瘫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看着亲兵将那三匹鲜艳的毒布捧到他面前，如同看着三条择人而噬的毒蛇，连一句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锋然也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全完了！伯颜帖木儿一旦收下，要么立刻暴露，要么慢性自杀！无论哪种，他们都死定了！
帐内的其他瓦剌贵族们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向伯颜帖木儿投去羡慕（不明真相）或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人甚至出声恭贺。
然而，也先的“赏赐”还未结束。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林锋然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残忍的弧度。
“至于陛下……”也先慢条斯理地说道，仿佛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能沟通神意，引来战神注视，想必……亦非凡俗之躯，不惧水火吧？”
林锋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也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杀意，响彻整个大帐：
“来人！取火盆来！”
“本王倒要亲眼看看……”
“这‘神赐之光’……”
“能否经得起……烈火的……考验！”
“便请陛下，亲手执此‘神布’，投入火中！若真是神物，必不惧凡火！若为虚假……”
也先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轰！
林锋然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烈火考验？！
让他亲手拿着那匹浸透了朱砂的毒布投入火中？！
朱砂遇热会分解出剧毒的汞蒸气！那玩意吸入一点就可能要命！也先这根本不是考验，这是要当场将他毒杀！或者逼他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解的死局！
两名亲兵已经抬上来一个熊熊燃烧的青铜火盆，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另一名亲兵则粗暴地抓起一匹这次品布（幸好不是毒布），塞到了林锋然颤抖的手中，推搡着他走向火盆！
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充满了狂热、好奇、残忍和期待！
兰珠郡主惊讶地掩住了嘴。
伯颜帖木儿也忘了自己的恐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江雨桐虽然不在帐内，但想必也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形……
林锋然被推到火盆前，炙热的火焰烤得他脸颊生疼，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手中那匹布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投进去？毒烟弥漫，自己首当其冲，必死无疑！
不投？立刻就会被也先以欺君之罪处死！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却一片空白！所有的急智、所有的谎言，在这绝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杀局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也先高踞座上，冷冷地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
时间仿佛停滞。
每一秒都如同刀割。
就在林锋然绝望地闭上眼睛，几乎要认命地将布匹扔进火盆的最后一刹那——
他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火盆旁边，地毡上掉落的一小片……不知是哪个贵族喝酒时溅落的……乳白色的东西？像是凝固的奶皮或者奶酪？
一个电光火石般的、毫无逻辑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猛地抓住了他！
赌了！反正都是死！
他猛地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近乎癫狂的大叫，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且慢！！！”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也先的眉头微微皱起。
林锋然死死攥着那匹布，指着火盆和那片奶渍，脸上做出一种混合了极度虔诚和惶恐的表情，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
“太师！神火考验，自当遵从！” “然则！然则此地……此地有污秽之物玷染（指着那片奶渍）！恐……恐亵渎神火，冲撞战神啊！”
“需……需以最纯净之羔羊初乳，泼洒净地，方可引动神火，验明真伪！”
“否则……否则神力反噬，恐……恐伤及太师与郡主啊！”
他再次祭出了“神神叨叨”的大法，将一切推到虚无缥缈的“神灵禁忌”之上！能拖一秒是一秒！
帐内瞬间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谕”搞懵了。
也先盯着林锋然，眼神深邃冰冷，似乎在判断他这是垂死挣扎，还是确有其事。那片小小的奶渍，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也先和林锋然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也先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哦？”
“纯净的……羔羊初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