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延那封亲笔信,由一队精锐周军骑士护送,以近乎炫耀般的速度穿过刚刚平静下来的齐地,越过周楚边境尚存烽火痕迹的关隘,直抵郢都王城。当那封加盖着周天子赤玺、材质非凡的帛书被楚宫内侍以最隆重的礼节捧入宫中时,整个郢都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死水,刚刚因屈原下狱而稍显“平静”的局势,再次暗流汹涌。
楚王熊横在章华台偏殿内,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了那封信。帛书上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周天子姬延,致书楚王足下:闻郢都变起萧墙,忠良蒙垢,士子喋血,朕心甚憾。夫治国之道,在用人行政,非以刀兵止谤,非以囹圄塞言。屈子原,楚之栋梁,志洁行廉,虽与朕道异,然其心在楚,其志在民,天下共鉴。足下若因谗言而戮忠臣,恐非楚国之福,亦非天下之幸。”
“今齐地已定,魏国归心,天下大势,足下明察。朕素闻楚王贤明,当此非常之时,愿足下效仿古之圣王,亲贤臣,远小人,释忠良之困,抚士民之心。若能如此,则楚周之好可续,江淮之民可安。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恐郢都前日之血,未干也。”
信的内容不长,却字字千钧。没有赤裸裸的战争威胁,却处处透着更令人胆寒的意味。它肯定了屈原的忠贞(这等于否定了楚国旧贵族加诸其身的罪名),表达了周天子对楚国内政的“关切”,更暗示了若不按其意思行事,郢都的流血仅仅是个开始。尤其最后那句“郢都前日之血,未干也”,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熊横的咽喉。
熊横握着帛书的手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姬延不仅是在保屈原,更是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干涉楚国的内政,甚至……在定义谁是楚国的“忠臣”!这比单纯的军事威胁,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恐惧。
“大王,姬延此信,狂妄至极!竟敢指摘我楚国国政!此风不可长啊!”令尹昭阳(假设的旧贵族代表)气得浑身发抖,率先发声。
“是啊大王!屈原勾结外敌,证据确凿!姬延此刻为他张目,更是铁证!必须严惩屈原,以儆效尤!”
旧贵族们群情激愤,纷纷要求立刻处死屈原,以示楚国不屈之志。
然而,也有一些较为清醒的大臣保持了沉默。他们看懂了姬延信中的潜台词:释放屈原,楚国或许还能在周室的“关照”下维持体面;处死屈原,则等于彻底与周室决裂,届时兵锋再临,谁人能挡?而且,屈原在士人和部分民众中声望极高,若真杀了他,国内会不会再生更大变乱?
熊横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与挣扎。杀屈原,外有强周压境,内失士民之心;不杀,则威严扫地,如何面对拥立他、支持他压制屈原的旧贵族?
就在郢都朝堂为此争论不休、熊横犹豫难决之际,被关押在阴暗石室中的屈原,也通过特殊渠道,得知了姬延来信的大致内容。送饭的老狱卒,是他一位远房族亲,冒着风险低声告知了他。
石室内只有一扇高窗投下微弱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潮湿。屈原靠着冰冷的墙壁,听完老狱卒的叙述,久久无言。他没想到,最终为他发声,试图保住他性命的,竟然是那位敌国的君王,那位他曾在临淄与之辩论、视为最大对手的周天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对故国君王昏聩、佞臣当道的悲愤,有对自身理想破灭的绝望,也有一丝……对姬延那超乎寻常的政治手腕和某种难以言明“知己”之感的震动。姬延看重的,或许并非他屈原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某种价值,以及他对稳定楚地可能起到的作用。但这份“看重”,在此时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生机,也是刺痛他楚人尊严的一根尖刺。
“姬延……你究竟,意欲何为?”屈原望着高窗外那一方狭小的天空,喃喃自语。
而此刻的临淄齐王宫,姬延正举行着一场规模不大,却意义非凡的夜宴。参与者除了周室重臣,还有那位惊魂未定、尚未离开的魏王圉,以及……自愿留在临淄观政的几位稷下学宫名士,包括祭酒淳于髡。
宴席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气氛看似融洽。姬延并未过多谈论国事,反而与淳于髡等人聊起了百家学说,探讨治国安民之道,言辞间充满了对人才的渴望与对学问的尊重。他甚至当众宣布,将设立“文献阁”,广收天下典籍,无论百家,皆可入藏,并聘学者整理注释,以供士人阅览研习。
这一举措,再次赢得了稷下学者们的由衷赞叹。魏王圉坐在席间,看着姬延与学者们谈笑风生,看着周臣们对其发自内心的敬畏,再想起自己在那盟誓大殿上的狼狈,心中五味杂陈,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周室的深不可测。
酒至半酣,姬延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日前朕修书一封与楚王,谈及郢都之事,望其能明辨忠奸,以士民为念。也不知楚王,会作何抉择。”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才是今夜宴会的真正主题。
淳于髡抚须叹道:“陛下以王道行天下,虽刀兵亦不失仁义,老朽佩服。只是楚王身边佞臣环绕,恐难领会陛下深意。”
姬延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淡淡道:“无妨。朕已言明利害,如何抉择,在他不在朕。朕只希望,这江淮大地,能少流一些无谓的血。毕竟,将来这都是朕的子民,亦是诸位施展才华的疆场。”
他话语中的自信与那种将楚国乃至天下都视为囊中之物的气魄,让在座众人心潮澎湃,也让魏王圉脊背发凉。
宴会结束后,程邈悄声向姬延汇报:“陛下,郢都最新密报,楚王尚未做出决断,但旧贵族们活动频繁,似乎……在策划更大的动作,想逼迫楚王尽快处决屈原。”
姬延眼神一冷:“看来,有些人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让我们在楚国的人,将昭阳、景翠等人这些年贪墨军饷、侵占民田、以及与昔日公子兰勾结的一些确凿证据,抄录几分,一份秘密送给楚王,一份……想办法让屈原在狱中也能知道。另一份,散给郢都的士人学子。”
“陛下,这是……”程邈有些不解,送给楚王和散给士人可以理解,为何还要让狱中的屈原知道?
姬延望向南方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让他看清楚,他誓死效忠的楚国,他想要改革的朝堂,究竟腐烂到了何种程度。也让他知道,他的敌人,从来不只是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有时候,摧毁一个人信念的,往往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来自背后的背叛和现实的残酷真相。”
就在姬延的密令发出后不久,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楚国边境将领,屈原昔日的部将,以“清君侧,救屈子”为名,率兵哗变,已攻克一座边城,正向郢都方向挺进!
消息传到郢都,举城震惊!旧贵族们趁机大肆宣扬屈原“勾结边将,图谋不轨”,要求楚王立刻下诏平叛并处死屈原。楚王熊横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终于精神崩溃,病倒在床,朝政暂时由令尹昭阳等人把持。
局势,瞬间滑向了彻底失控的边缘。
而在临淄,接到消息的姬延,非但没有惊慌,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看向身旁的苏厉和程邈,缓缓道:
“看来,有人比朕更心急。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陛下,我们是否要……”程邈做了个手势。
姬延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再等等。让子弹再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