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属院,日头已经西斜。向奶奶牵着望眼欲穿的向牧晨等在门口。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向奶奶急切地迎上前。
牧晨也扑过来,抱着张秀的腿,仰着小脸问:“妈妈,哥哥好了吗?”
张秀蹲下身,将小儿子搂进怀里,努力让声音平稳:“晨晨,哥哥需要时间,需要我们大家一起,慢慢帮他好起来。”
向志学扶着母亲,将医生的诊断和嘱咐转述。说到被忽视的委屈时,这个高大的男人声音哽咽:妈,是我们混蛋......把牧尘的心......给凉透了。
向奶奶听着,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滑落。她没有责备,只是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知道错了,就咬着牙改。只要心诚,石头也能焐热。
她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碗熬得香糯的小米粥,粥里稳稳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溏心蛋。
张秀接过碗,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牧尘嘴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牧尘,尝尝看,奶奶给你做的溏心蛋。
牧尘的目光在粥碗上短暂停留,随即缓缓别开了脸。
不想吃就算了,孩子可能没胃口。向志学在一旁轻声说,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牧尘病情使然,对所有人都一样。
从这一天起,向家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改写。
向志学下班后不再寻找小儿子嬉闹,而是径直走到牧尘身边。这个糙汉子为了儿子,偷偷去找过刘诗晴,笨拙地询问该怎么念故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张秀再次尝试给牧尘喂饭。这次是一勺蒸蛋,她吹了又吹,确保不烫了才递过去。
牧尘依然别开了头,但这次,细心的向奶奶发现了一个不同——当张秀的手靠近时,孙子的身体明显绷紧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而当向志学试探性地接过碗,坐在同一个位置,用同一个勺子递过去时,牧尘虽然也没吃,身体却是放松的,只是单纯地没反应。
这个细微的差别,让向奶奶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牧尘不是对所有人都关上了门,他是独独对张秀......竖起了一道冰冷的墙。
又过了几天,另一个细节印证了这一点。张秀拿起牧尘最喜欢的消防车绘本,柔声给他讲故事。
她刚念了两句,牧尘就闭上了眼睛,仿佛连听都不愿听。可当向志学晚上用他那磕磕巴巴的语调,重复同一个故事时,牧尘却会静静地睁着眼,目光偶尔还会落在书页上。
这些发现让向志学和向奶奶忧心忡忡,却又不知该如何对张秀开口。他们只能更加努力地对牧尘好,希望能慢慢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张秀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大儿子身上。她翻出他小时候的旧积木,擦洗干净摆好;她留意他每一个细微表情,试图解读沉默背后的需求。
她无数次地、带着哭腔重复:牧尘,妈妈在这里,妈妈听见你了。这是对那声沉入深海的最痛彻心扉的回应。
可每当她靠近,牧尘的身体总会几不可察地绷紧。
他接受她的照料,却像接受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穿衣时绝不抬头看她,喂饭时嘴唇紧闭,她伸手想抚平他睡乱的头发时,他会用一个微妙的侧身避开。
这一切,向志学和向奶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向志学见张秀给牧尘换衣服时,孩子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他忍不住走过去,试图帮忙:来,牧尘,爸爸帮你......
他的手刚碰到衣扣,牧尘紧绷的肩线反而松弛了一点点。这细微的差别像根针,同时刺中了夫妻俩。
张秀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霎时白了。她猛地缩回手,转身快步离开。向志学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妻子仓皇的背影,又看看眼前麻木的儿子,满心的话都堵在胸口。他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能真正安慰到她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这种精准的、唯独针对她的抗拒,比任何哭闹都更让张秀心碎。
变化也发生在向牧晨身上。那个曾经独占所有关注的小太阳,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任性哭闹,反而会把自己在幼儿园得到的奖励——一颗糖,一朵小红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哥哥手边。
哥哥,今天小胖又摔跤了......要是你在,肯定能把他哄好。
然而,孩子的善意有时也会带来意外的挫折。有一天,牧晨为了哄哥哥开心,将哥哥珍藏的、宋遥知送的那本旧摄影集拿出来,指着上面的图画大声讲解。情急之下,他小手一滑,一声,其中一页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直安静的牧尘身体瞬间僵硬,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涌出,顺着苍白的小脸滑落。
这一幕让全家人都慌了神。牧晨吓得哇哇大哭,连声说着哥哥对不起。张秀手忙脚乱地想修补书页,向志学则一把将闯祸的小儿子搂进怀里,不知该先安慰哪一个。
向奶奶看着这一幕,含泪对向志学说:看到了吗?这孩子心里的堡垒,开了一条缝了。我们得用更多的暖和光,把它撑大,直到把这堡垒变成他随时可以回来休息的家。
这次意外让全家人更加意识到,疗愈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小心。牧晨哭过之后,似乎更懂事了,他不再急着要哥哥回应,只是更安静地守在哥哥身边。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色。向志学正坐在牧尘身边,第无数次念着那本消防车绘本。当他讲到云梯慢慢升起来,够到了最高的窗口时,他敏锐地注意到,牧尘一直垂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正好搭在书页云梯的图案上。
向志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强压下激动的惊呼,不动声色地放慢语速,将这一页反复念了几遍。
恰在此时,牧晨举着一个折得歪歪扭扭、却依稀能看出船形的手工作品跑了过来,献宝似的递到牧尘眼前:哥!你看!我照着书折的!这次没散架!像不像你以前教我的小船?
牧尘的目光,缓缓地从绘本移到了那只粗糙的纸船上。他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端着水果走来的张秀,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猛地停住脚步,手中的果盘剧烈一晃。
她慌忙捂住嘴,滚烫的泪水瞬间奔涌而出——
这泪水比之前更加复杂。有希望的闪烁,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丈夫和儿子都能轻易触碰到他封闭的世界,唯独她,被牢牢地挡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