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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深处,沙陀客栈的灯火在浓稠的夜色里摇曳,如同困兽不安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比戈壁深处千年墓穴的腐气更令人窒息。过往客商那粗豪的喧哗、跑堂伙计尖利的吆喝,此刻落在阿罗耶耳中,都成了刺耳的噪音。他独自盘踞在客栈后院一间隐秘的斗室,昏黄的油灯将他魁梧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土坯墙上,仿佛一头蛰伏的、焦躁的巨兽。

窗户紧闭,隔绝了院中的声响,却隔不断那份渗透骨髓的危机感。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敦煌城各个角落投向这间不起眼的客栈。风里飘来的只言片语,带着各方势力特有的暗记和试探。敦煌这片绿洲,已成了风暴的中心。

急促而谨慎的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阿罗耶肌肉骤然绷紧,低喝:“进!”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个风尘仆仆、裹着沙土气息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前来客栈送信的人。来人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有一层难以掩饰的惊悸。他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高高捧过头顶,那东西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祥。

“老大…巴图让我带来的信!”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戈壁的风沙磨砺过。

阿罗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一步跨前,劈手夺过那油布包裹。触手冰凉坚硬,是处理过的薄羊皮。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面下炭笔划过的深刻凹痕,力透皮背。

他撕开油布,借着油灯昏沉的光,展开那片仿佛浸染了血与火的羊皮。巴图那刚硬、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字迹撞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阿罗耶的瞳孔:

“……地宫凶险…狰兽毒针…李爷…陨落…” “金佛夺回…佛身有道道裂痕…索南上师言…佛力根基已损…桑吉前路…凶险万端…需赴五台山…寻修复机缘…刻不容缓……”

“李爷…陨落…”

这四个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旋转,最终化为一片刺目的猩红,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染成了血色。

阿罗耶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脚下坚硬的泥地竟似瞬间化作流沙。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羊皮信纸簌簌抖动,几乎要脱手坠落。

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心碎的回响。时间凝滞了。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身影,那个在无数次生死绝境中并肩浴血、以命相托的身影,那张在篝火旁畅饮烈酒、谈论着洞窟里那些神秘壁画时神采飞扬的脸……所有的音容笑貌,所有的豪情过往,在这一刻,被羊皮上冰冷的“陨落”二字彻底击碎,化作漫天飞灰,呛得他无法呼吸。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喉头弥漫开来,是强行压抑的悲恸冲撞着脏腑。阿罗耶猛地闭上双眼,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握着羊皮信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青筋在古铜色的手背上暴起,仿佛要挣破皮肤。挚友身陨,如同生生剜去了他心头一块滚烫的血肉。巨大的空洞和撕裂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

“……佛身现道道裂痕…桑吉前路凶险…需赴五台山…”

巴图后续的警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刺穿了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悲痛迷雾。五台山!一个只在过往模糊传说和索南上师只言片语中出现的名字,远在中土万里之外!桑吉,肩负沉重宿命的年轻人,竟要以残损之躯,背负着同样残损的金佛,踏上这条吉凶莫测的漫漫长路?

一股更深的寒意,混合着强烈的责任感和被命运驱策的紧迫感,猛地攫住了阿罗耶。李鬼用命换回来的金佛,不能毁!桑吉,这条被祖庭预言缠绕的命脉,不能断!而敦煌,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早已是群狼环伺的险地。桑吉的踪迹、金佛的去向,恐怕早已在各方势力敏感的触角下无所遁形。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

不能再沉溺于悲伤!不能再有片刻迟疑!

阿罗耶霍然睁开双眼,那双曾饱含剧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和慑人的厉色。所有的软弱被瞬间剥离,只剩下一个首领在风暴中心必须拥有的铁石心肠。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将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痛强行镇压下去,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备笔墨!”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如同砂石在铁器上摩擦,瞬间打破了斗室中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跪在地上的心腹浑身一凛,被这股陡然爆发的杀气所慑,慌忙起身,迅速从角落的暗格里取出简陋的笔墨和一小块处理过的薄羊皮。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阿罗耶俯身案前,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停在羊皮之上,微微颤抖。千钧重担,万般凶险,尽数凝结于这方寸之间。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郁如戈壁深处刮过的风。笔尖终于落下,字迹狂放、粗粝、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巴图:信悉。李兄陨落…痛彻心腑!然事急矣!敦煌已成虎狼之穴,不可久留!遵上师神谕,速行!哈桑、阿娜尔,即刻护送桑吉并金佛东行!出玉门关,至关内‘福安客栈’(暗记:门前三块叠石,左二右一),寻老板五爷。彼处自有接应,备妥身份路引、盘缠马匹。哈桑、阿娜尔暂留驿中蛰伏,待风头平息,吾亲往接回!桑吉,由客栈中人接力暗护,直送五台

汝亲率得力人手,务必护送索南上师周全,平安抵榆林客栈后,速归!谨记,不得有误!兄弟血仇,来日必报!各自珍重,我教永存!”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锋几乎将羊皮戳穿。阿罗耶吹干墨迹,将羊皮卷紧,用火漆牢牢封死,再烙上他随身携带独特的蛇形烙印。他将这枚承载着命令、希望和巨大风险的火漆密信,重重拍在跪地的心腹掌心。

“赶快!不惜一切代价,亲手交到巴图手上!若遇阻截…信毁人亡,亦不可落入敌手!”阿罗耶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刀锋,死死锁住心腹的眼睛。

心腹浑身一震,将那滚烫的密信紧紧攥在手心,挺直脊背,眼神决绝:“老大放心!人在信在!信毁人亡!”说罢,将密信贴身藏入最内层衣物,对着阿罗耶重重一抱拳,转身,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推开暗门,消失在客栈后院更深的黑暗里。

斗室重归死寂。油灯的光晕将阿罗耶的身影拉得更加巨大而孤独,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摇曳。他缓缓坐回冰冷的土炕边,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沿,指尖传来粗砂的摩擦感。窗外,似乎有极细微的衣袂破风声掠过屋顶,又迅速远去。阿罗耶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全身肌肉再次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他保持着静坐的姿态,如同一尊沉入阴影的石像,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警惕而冰冷的光,穿透薄薄的窗纸,刺向外面危机四伏的敦煌之夜。挚友的血尚未冷却,风暴的漩涡已然成形,他必须成为那根定住沙蛇的脊梁,哪怕心已成灰。

旱峡深处,石窟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不安地跳跃,将那些沉默而疲惫的身影拉长、扭曲。伤者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呻吟,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桑吉抱着李鬼的长剑皮囊,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灵魂已随着李鬼一同远去。阿娜尔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失神的目光在沉睡的父亲索南上师和桑吉孤寂的背影之间反复徘徊,心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反复撕扯。

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石窟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守夜的沙蛇队员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很快,一个浑身裹挟着夜露寒气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正是那送信的心腹!他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在火把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干裂,显然一路未曾停歇。他直奔巴图,颤抖着双手,从最贴身的衣物里掏出那枚带着体温、烙印着蛇形火漆的密信卷。

“老大的信!”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巴图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劈手夺过密信。他用匕首尖端熟练地撬开火漆,展开薄羊皮,借着跳动的火光,阿罗耶那力透纸背、狂放如刀的字迹撞入眼帘。

石窟里静得可怕,只有羊皮纸被展开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以及巴图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当他看到“李兄陨落…痛彻心扉!”几字时,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眶瞬间泛红,握着羊皮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强忍着,飞快地扫过后面一条条指令,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石窟内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带着期待的脸。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石窟中:“老大说:敦煌已成死地,即刻分头行动!”“哈桑!阿娜尔!”他目光如电,射向两人,“由你二人,护送桑吉并金佛,立刻动身,东出玉门关!至关内‘福安客栈’,寻老板五爷!听其安排,暂留蛰伏,待老大亲接!桑吉后续行程,自有我教中兄弟接力护送,直抵五台山!”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凝重,“金佛、桑吉,此二物之重,更逾你我性命!万望…珍重!”

哈桑霍然起身,腰肋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而传来一阵刺痛,他却恍若未觉,仅剩的右手重重捶击左胸,沉声道:“哈桑领命!人在,佛在!桑吉在!”目光坚毅如铁。

而阿娜尔,在听到自己名字与桑吉紧紧联系在一起,并被赋予“护送”之责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混杂着释然、决绝和更深沉离愁的情绪轰然冲垮了堤坝。“阿爸”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石窟的寂静。阿娜尔痛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剧烈颤抖。

石窟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对阿娜尔身上。桑吉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震惊而复杂地看着跪地痛哭的阿娜尔。巴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别过脸去。哈桑默默垂下头。

此刻,索南上师那双阅尽沧桑、充满智慧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深沉的悲悯,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更有一种洞悉某种因果的苍凉。他厚大温暖的手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场,轻轻落在阿娜尔因哭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上。

“孩子…”索南上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父亲的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沙洲凶险至极,你留下或回到客栈,都可能是你父亲的一种担忧,你父女只是暂别,不会有事的。手捏青苗种福,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退一步是为更好的进,你要懂得!

阿娜尔抬起泪眼,拼命摇头,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我不怕苦!不怕危险!我就是放心不下父亲。索南上师深深凝视着阿娜尔眼中那不顾一切、如同火焰般燃烧的决绝。石窟里静得可怕,只有阿娜尔压抑的抽泣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索南上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阿娜尔的泪眼,看到了更遥远的因果,看到了她生命中无法回避的轨迹。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从亘古传来,缓缓逸出他的唇齿。

“……你父亲的决定,不可更改,动身吧。” 索南上师眼中是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与深沉的嘱托。他不再阿娜尔,而是缓缓抬起右手,伸向自己僧袍宽大的袖中。

摸索片刻,他取出了一件器物。那是一枚小巧的金刚杵,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暗金色泽,非金非石,触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凉。杵身线条古朴刚劲,两端为三股半开之刃,刃尖极其尖锐,中间握柄处雕刻着细密繁复、几乎肉眼难辨的梵文真言。在石窟昏黄跳动的火光下,杵身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暗金色光晕在流转,隐隐透出一股肃穆而坚韧的气息。

索南上师将这枚小小的金刚杵,郑重地放在阿娜尔因哭泣而冰凉颤抖的手心。他的手指带着老人特有的微颤,轻轻合拢她的手指,将那枚金刚杵紧紧包裹住。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阿娜尔浑身一震,泪眼朦胧地看向掌心那枚仿佛带着父亲体温的法器。

“此乃‘不动明王心印杵’。”索南上师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阿娜尔耳中,“非是杀伐之器,乃护心明性之宝。贴身藏好,莫离其身。遇大恐怖、大迷障、心魔扰动之时,紧握此杵,默诵‘唵 阿谟伽 尾嚧左曩 摩贺 母捺罗 摩尼 钵纳摩 入嚩攞 钵罗韈哆野 吽’(om Amogha Vairocana maha mudra mani padma Jvala pravardhaya hum),可助你定心凝神,辟易外邪,护持灵台一点清明不灭…亦能…示警于吾。”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阿娜尔眼底,带着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叮咛:“阿娜尔,此去…善自珍重。护住己心。” 那“己心”二字,说得格外缓慢,蕴含了无尽深意。

阿娜尔紧紧攥住那枚冰凉而沉重的金刚杵,巨大的离愁和一种踏上宿命之路的决然交织在一起,让她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地、不停地点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金刚杵光滑的杵身上。

索南上师不再言语,只是抬起宽大的僧袖,用袍袖内侧那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无比温柔地,为她拭去那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昏黄的火光下,老僧眼中强忍的水光一闪而逝,终究没有落下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浓墨泼洒在旱峡狰狞的岩壁之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石窟中最后的准备在沉默而高效地进行着,压抑的离愁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哈桑强撑着腰肋的剧痛,亲自检查着每一匹驮马的肚带和蹄铁,将李鬼那柄古朴的长剑用油布缠好,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皮囊里。他沉默着,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那柄剑的重量,如同他此刻肩上的责任。

另一边,巴图指挥着几名伤势较轻的队员,将一些不易携带的杂物、残留的少量食物和废弃的绷带等仔细收集起来。他们沉默地走出石窟,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寻到一处背风的深沟。火镰敲击燧石,几点火星溅落在枯干的骆驼刺上,很快,一小堆火焰在沟底升腾起来。所有可能暴露行踪或留下线索的物件,被一件件投入火中,迅速化为灰烬。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清晨的寒气弥散开来。最后,他们用沙土仔细掩埋了灰烬,再用脚将痕迹抹平。整个过程中,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沙土摩擦的沙沙声。

同时,桑吉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小心,将那尊暗金色的阎魔德迦金佛用厚实的双层驼皮仔细包裹,再装入一个特制的、内衬软毛的厚实褡裢中。褡裢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背上,冰冷的触感和无形的压力透过布料传来。做完这一切,他挺直了背脊,眼神空洞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洞口微露的晨曦,步履间带着一种踏上不归路的沉重。

阿娜尔紧紧跟在桑吉身侧。她的随身小包袱早已收拾妥当,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更多的是索南上师为她准备的应急草药和一小罐珍贵的、能提神解毒的戈壁薄荷膏。那枚冰凉的不动明王心印杵被她用一根坚韧的牛筋绳穿了,贴身挂在胸前,紧贴着温热的肌肤,像一枚冰冷的护心镜。她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桑吉那沉默而紧绷的侧脸,眼中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义无反顾的追随。

索南上师在巴图的搀扶下最后走出石窟。老僧的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平静,只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曾短暂庇护他们的石窟,双手合十,低低诵念了一句简短的经文,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为这片土地和逝去的魂灵做最后的祝祷。

旱峡的出口,嶙峋的怪石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三支小小的队伍,在冰冷的沙砾地上无声地分开,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桑吉三人目送着巴图和索南上师运去的方向......巴图亲自牵着一匹温顺的驮马,索南上师端坐其上。另有几名队员骑马护卫左右,踏上去往榆林客栈的征途。马蹄声在空旷的峡谷中回荡,渐渐远去。

最后,只剩下桑吉、阿娜尔,以及沉默如影的哈桑。他们面前是通往东方的、在晨光下泛着灰白冷光的小径,路的尽头,是那道横亘在戈壁与中原之间的雄关——玉门关。

冷冽的晨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卷起细碎的沙尘,打在脸上,带着生疼的寒意。阿娜尔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羊皮袄,脖颈间那枚紧贴肌肤的金刚杵传来一丝冰凉。她侧过头,望向桑吉。他背着沉重的褡裢,抱着装有长剑的皮囊,微微低着头,下颌绷紧,凝视着脚下蜿蜒向东的小路。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与沉重轮廓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空洞眼神深处压抑的暗流,让阿娜尔的心狠狠揪痛。

“我们…走吧?”哈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牵过两匹早已备好的、耐力极佳的沙地马。

桑吉没有回答,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伸手抓住自己那匹马的缰绳。阿娜尔也连忙上前,握住另一匹马的缰绳。就在她准备翻身上马时,桑吉却忽然侧过头,目光越过她,投向了西南方——那是巴图护送索南上师离开的方向。

桑吉的目光在阿娜尔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深不见底的悲痛,有对前路未卜的茫然,更有一丝清晰的、沉重的愧疚——为了李鬼,为了那残破的金佛,为了索南上师的离别,为了阿娜尔与父亲的离别。这份愧疚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娜尔读懂了那眼神中的万语千言。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近乎执拗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挺直了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背脊,迎着桑吉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燃烧的星辰,在黎明的微光中熠熠生辉——无需言语,她的选择,她的决心,尽在这一望之中。

桑吉眼中翻涌的暗流似乎被这坚定的目光短暂地抚平了一瞬。他猛地吸了一口戈壁清晨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软弱和犹疑都压入肺腑深处。他不再犹豫,翻身上马。阿娜尔也紧跟着利落地跃上马背。

“驾!”

哈桑低喝一声,率先催动坐骑。三匹健马迈开蹄子,踏上了那条向东延伸、隐没在迷蒙晨霭中的古老小径。蹄声得得,敲碎了旱峡最后的寂静。

天光越来越亮,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厚重的云层被奋力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初升的太阳将万道金光如利剑般刺破黑暗,泼洒在无垠的、起伏的沙海之上。刹那间,整个死寂的戈壁仿佛被点燃,由冰冷的灰白瞬间化为一片浩瀚壮丽、熔金般的赤红与金黄!

桑吉、阿娜尔、哈桑三人三骑,正行进在一道巨大的沙梁脊背上。他们渺小的身影,在这天地初开般恢弘壮阔的金色背景中,被勾勒成三道清晰而坚韧的剪影。奔马带起的沙尘在身后拖曳出长长的轨迹,被朝阳染成了流动的金色飘带。

阿娜尔忍不住勒住缰绳,回头望去。旱峡那狰狞的入口早已消失在起伏的沙丘之后,沙陀客栈的方向,只剩下浩瀚无边的金色沙海,在初阳下蒸腾着迷离的光晕。那曾经熟悉、庇护了她整个生命的绿洲和亲人,此刻都已隐没在金色的地平线之下。巨大的离愁瞬间攫住了她,鼻尖一酸,泪水几乎又要涌出。

就在这时,一只略显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阿娜尔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

是桑吉。

他不知何时也勒住了马,就在她身侧。他没有看她,依旧目视着东方那片越来越亮、越来越广阔的天空,金色的阳光落在他年轻而布满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紧抿的唇角,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之下,悄然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芒——那是对遥远五台山的未知,是对修复金佛的渺茫希望,更是对身边这个倾慕他的女子,一份沉甸甸的、尚未言明的承诺。

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一下。那力道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种共同承担的重压,一种在绝境中相依前行的力量。

阿娜尔眼中的泪水终于没有落下,反而在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光彩。她反手,也紧紧握住了桑吉冰凉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她不再回望,猛地转过头,扬起脸,迎着那轮喷薄而出、光耀万里的金色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戈壁清冽而充满生机的晨风灌入她的胸腔。

“驾——!”阿娜尔清叱一声,声音穿透了风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和力量。她猛地一夹马腹,枣红色的骏马长嘶一声,率先冲向前方。

桑吉感受到手背上那份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看着阿娜尔在朝阳下扬鞭策马的背影,那背影在熔金般的沙海背景下,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勇气。他眼中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分。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埋葬着李鬼、也挥别了索南上师的金色戈壁,然后猛地一抖缰绳!

“驾!”

两匹骏马并辔奔腾,紧随着前方哈桑那沉默而可靠的身影,向着东方,向着那轮初升的、象征着未知也孕育着希望的巨大太阳,向着玉门关那苍凉的轮廓,向着万里之遥的五台山,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金色的沙尘在他们身后升腾、弥漫,仿佛为这条注定坎坷的东行之路,铺就了一条短暂而辉煌的尘之轨迹。

朝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将整个天地染成一片辉煌而悲壮的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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