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命名为“沈清澜纪念医疗中心”的建筑,如同她生命的延伸,在山区静静履行着使命。而陆寒霆的复仇之路,也在暗处以更隐秘、更凌厉的方式推进。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精准地切割着时间,一部分给陆氏,一部分给“暗影”,剩余的那点残渣,用来维持这具躯壳最基本的生理运转。
他搬离了那间充满回忆的公寓,住进了市中心顶层一套冰冷、空旷、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样板间似的豪宅。所有属于沈清澜的遗物,都被他下令整理、封存,运往郊外一处绝对保密的私人仓库。他不敢触碰,怕那汹涌的回忆会瞬间冲垮他辛苦构筑的冰冷堤坝。
然而,总有一些疏漏,或者说,是命运刻意的安排。
一个周末的午后,周慕深前来拜访,带来了一些需要陆寒霆亲自过目的、与周家产业相关的合作文件。谈话间隙,周慕深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略显陈旧的本子。
“收拾我城西那处旧宅书房的时候,在一个很久不用的书柜顶层发现的。”周慕深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怀念和小心翼翼,“应该是清澜以前偶尔去我那里查医学资料时,不小心遗落的。我记得……她好像有随手记录的习惯。”
陆寒霆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个本子的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软皮笔记本,米黄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一种被时光和主人频繁摩挲过的温润质感。
是她的字迹。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认出,封面右下角那几个清秀中带着一丝韧劲的字母缩写——“S.q.L”。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立刻失态。
周慕深将本子轻轻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像是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宝。“我想,这个应该交给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没有看过。”
陆寒霆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本子,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又像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看到的唯一清泉。
周慕深知道他需要独处,很快便起身告辞了。
当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陆寒霆一人时,那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那柔软的封面。皮革的纹理,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将本子拿起,打开。
扉页上,是她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写着一段希波克拉底誓言中的摘录,那是她刚入行时写下的。再往后翻,并非他预想中那种私密的、情感细腻的日记,而更像是一本行医札记与科研随笔。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
“3月15日,晴。接诊一位风湿性心脏病晚期的老人,家境贫寒,子女在外打工。与其讨论保守治疗方案,老人眼神麻木,对生命似乎已无留恋。思考:医学救助,是否也应包含对患者生存意志的唤醒?”
“4月2日,阴。‘银龄计划’在李家村推进受阻,部分村民对免费体检持怀疑态度,认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需调整沟通策略,以实际案例和耐心取得信任。另,该村饮用水源需取样检测。”
“5月10日,雨。研读最新国外关于靶向药物的文献,副作用依然明显。想起陆氏旗下生物实验室的一些研究方向,或许可以借鉴?下次见寒霆时可以问问,虽然他大概率会觉得我‘不务正业’。(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无奈的笑脸)”
看到这里,陆寒霆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仿佛能看到她写下这段话时,微微蹙眉,然后又自我开解般画下那个笑脸的模样。他从未觉得她谈论医学是“不务正业”,他只是……只是太过沉溺于拥有她的满足,却忽略了去倾听她话语背后更深层的渴望与思考。
他继续往下翻,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7月22日,闷热。云岭山区暴雨预警。原定明日出发,药品已备齐。希望天气能好转,张村那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不能再等了。寒霆似乎不太高兴,但……抱歉,这次不能听你的了。”
这是她出发前最后一篇记录。
“抱歉,这次不能听你的了……”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陆寒霆的心脏,并且残忍地搅动起来!之前那些“是我逼她”、“是我给她压力”的自责,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残酷的印证!她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但她还是选择了前行,为了那个素未平生的孩子!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猛地将日记本合上,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拥抱到那个已经消失的身影,就能挽回那个该死的、充满遗憾的告别!
他弯下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的担忧,知道他的不悦。
但她依然选择了她认为正确的路。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爱得不够,保护得不够。现在才明白,或许是他理解得不够,支持得不够。他给了她锦衣玉食,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却未曾真正走进她作为医者的精神世界,未曾在她最需要信念支撑的时候,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不知过了多久,陆寒霆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再次打开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在那段关于出发的记录下方,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字。
然后,他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用力地、几乎是刻印般地写下了一行字。那字迹与他平日签文件的凌厉不同,带着一种颤抖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的路,我替你走。”
“你的债,我替你讨。”
写完,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日记本静静躺在他胸前,贴着他冰冷的心跳。
这一次,他抱住的,不再是无尽的悔恨,而是她未曾熄灭的信念之火,与她未能完成的……遗志。
复仇的火焰,因这本意外出现的日记,被注入了新的、更沉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