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苑的清晨总带着太液池馈赠的潮气,露珠在残破的蛛网上缀成水晶帘。林薇薇立在廊下,看小宫女踮脚采摘薄荷叶,嫩绿的叶片在她指间蜷缩,渗出清凉的汁液。
“才人,安远侯府三小姐递了帖子。”周宝林捧着洒金笺过来,声音里带着晨露的湿润,“说是得了一味海外奇香,请才人帮着品鉴。”
帖子用的是上好的薛涛笺,墨迹里混着龙涎香的贵气。林薇薇指尖抚过笺上“海外奇香”四字,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这不是品香,是安远侯府在向她展示实力——连禁苑之外的稀罕物都能轻易到手。
日头渐高时,含翠又来了。这次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半人高的青瓷缸,缸里几尾锦鲤游得慵懒。
“皇后娘娘说,秋水苑太静了,添些活物。”含翠笑吟吟地指挥太监将鱼缸放在院中,“这锦鲤最是灵性,闻得懂人话呢。”
林薇薇看着缸中那抹过于鲜艳的朱红,忽然想起昨夜在《香乘》夹页里发现的东西——不是香料,是张绘着锦鲤戏水的花笺,背面用朱砂写着:“池中有眼”。
她不动声色地福身:“谢娘娘赏。”
待那抹石榴红消失在宫墙拐角,小凳子凑近鱼缸,压低声音:“才人,这鱼……”
“好生养着。”林薇薇截断他的话,指尖轻轻划过缸沿,“每日喂食换水,都要你亲自经手。”
午后,她带着新调的柏子香去探望李才人。病榻前的药味与香雾缠绵,李才人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袖:“昨夜…昨夜我梦见郑贵妃了,她在调香,香炉里飘出的烟是血红色的…”
林薇薇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目光却落在窗外。太液池对岸,长春宫的戏台已经搭起,苏贵人清亮的唱腔随风飘来,唱的是《贵妃醉酒》。
“她在害怕。”回到正殿,林薇薇对赵才人说,“郑贵妃的魂魄还在秋水苑徘徊。”
赵才人正在整理新收的订单,闻言笔尖一顿,墨点在账册上晕开:“才人信这些?”
“我信人心中有鬼。”林薇薇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特别是…将死之人。”
暮色四合时,谢云止竟又来了。这次他提着药箱,说是奉旨来给李才人复诊。但林薇薇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院中锦鲤缸上停留了太久。
“太医觉得这鱼养得可好?”她故意问。
谢云止收回视线,语气平淡:“朱砂鲤难得,只是缸小水浅,怕活不长久。”
诊完脉,他照例不留。只是在经过多宝格时,袖摆不经意拂过那个松动的暗榫。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林薇薇推开暗格,发现里面多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香典补遗》。
“才人,这是……”周宝林惊喜地低呼。
林薇薇缓缓展开书卷,在记载“龙涎香”的那页,有人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欲辨真伪,投水试之,真者浮而不沉。”
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院中,取了一撮安远侯府送的龙涎香投进鱼缸。香块在水中打了个旋,缓缓沉底。
“假的……”她喃喃自语。
更深露重,林薇薇独坐在灯下翻阅《香典补遗》。在书页的夹缝里,她找到几根不同颜色的发丝——深褐、灰白、鸦青,像是有人在此标记过什么。
窗外忽然传来锦鲤扑腾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吹熄烛火,借着月光望去,看见缸底有什么东西在幽幽发亮。
“小凳子。”她轻声唤道。
小凳子揉着惺忪睡眼进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吓得睡意全无:“才人,那、那是什么?”
“去看看。”
小凳子战战兢兢地挽起袖子,将手探入冰凉的缸水。摸索片刻,捞起个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珠身上刻着个模糊的“长”字。
“长……”小凳子声音发颤,“长春宫的……”
林薇薇捏着那颗冰冷的珠子,忽然笑了。原来这缸锦鲤不是来看她的,是来栽赃的。
“才人,咱们赶紧把这祸害扔回太液池吧?”
“不。”林薇薇将珠子收入袖中,“去库房取那匹天水碧的贡缎。”
“才人要做什么?”
“给皇后绣个锦鲤香囊。”她走到绣架前,指尖抚过光滑的缎面,“就用这颗珠子…做鱼眼。”
次日清晨,含翠再来时,看见的是林薇薇熬红的双眼,和绣架上即将完工的香囊。天水碧的缎面上,朱红锦鲤栩栩如生,尤其那双鱼眼,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娘娘赏的锦鲤实在灵动,奴婢想着绣个香囊孝敬娘娘。”林薇薇声音沙哑,眼下带着青黑,“只是这鱼眼总绣不好,拆了三次……”
含翠盯着那双过于逼真的鱼眼,脸色微变,强笑道:“才人好巧的手。”
香囊送进坤宁宫那日,秋水苑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保,带着一队捧着赏赐的内侍。
“陛下口谕,林才人孝心可嘉,赐东海珍珠一斛,珊瑚盆景一对。”
林薇薇跪在青石板上,听着冯保平板无波的宣赏,忽然明白昨夜谢云止为何要冒险送来那本书。他不是在帮她,他是在帮皇帝试探——试探她的忠心,也试探皇后的底线。
晚霞染红太液池时,她独自登上秋水苑的阁楼。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坤宁宫飞翘的檐角,也能看见乾清宫巍峨的殿顶。
香囊送出去了,珠子还回去了,危机暂时解除。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棋局的开端。安远侯府、皇后、皇帝……各方势力在这方寸之地交织,而她这颗棋子,既要周旋其间,又要小心不成为弃子。
远处传来晚钟,惊起满池水鸟。她望着那些振翅的白羽,忽然想起《香典补遗》最后一页的小字:
“香尽灰冷,棋终人散。”
可这场棋,才刚刚布子。